奕心里着实气恼。以他的亲王之尊,像凯阳德这样的代理公使尚且如此飞扬跋扈,更何况崇厚、董恂他们在洋人面前不知要受多少欺辱。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以他惯有的冷峻和沉着,不受干扰地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对阁下之言,本王在此不予辩论。今只就本国政府为何饬议条约一事再补充几句。中国以前与各国议立条约,均系各国使臣前来中国议定,我国朝廷可以随时垂询内外臣工,直接给议约使臣饬令,因此所订条约毋庸再行饬议,即可批准。此次崇钦差前往贵国议定条约所有各款,内外臣工均未周知,故而需要饬下臣工会议,以昭慎重。且崇钦差前在贵国曾与布策阁下言明:商办之权在崇厚,定办之权在我朝廷允准。况且条约之内亦载有‘恭候批准,一年为期’之语。现在既然饬议内外臣工,应俟会议复奏再行定局,总与两国睦谊无损。我说的这些话,恐翻译不能详尽准确译出,本王另有节略,请阁下细阅。”
奕不紧不慢一口气将这些预先想好的话说出来,身上立即如释重负。然后把带来的节略递给凯阳德。凯阳德见奕之语密而不疏,一时也找不到反驳的话,只好气哼哼地说:“既然亲王殿下如此说,那么我就将殿下之语和这份节略据实禀告本国政府,本国政府得此信息,必以为中国有藐视俄国之心。现在唯看中国有没有真心和好的实据。”
奕见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不与凯阳德过多纠缠,随即告辞离开使馆打道回府。一路上,他在轿子里一边咒骂,一边不住地叹息:“这个洋毛子真不是东西!想我大清也是泱泱大国,现如今备受西洋人欺负,唉,真是难哪!允约难办,拒约也不易……”
就在恭亲王和军机大臣们处在焦虑不安、左右为难、举步维艰的日子里,这几天北京城里那些“心怀国事、指点时弊”的清流雅士和谏臣言官也没闲着,他们或相互串联,或聚首一处,指评国事,怒斥崇厚卖国,言辞激烈,纷纷扬扬,渐渐形成一股汹涌激荡的潜流。
宣武门外西南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达智桥胡同,胡同里有一个北京城著名的去处,叫松筠庵。晌午时分,一顶四抬小轿停在松筠庵的角门跟前。这时角门内走出一个穿法衣戴法帽的老尼。老尼迎着从轿里下来的一位四十上下的官人,含笑合掌施礼道,“阿弥陀佛!张大人,我猜你今日肯定要来,故在此等候多时,请客厅用茶。”
“多谢慧智大师,晚生因有要事耽搁一时。宝大人、吴大人、陈大人他们到了没有?”
“他们早已到了,都在客房里习字。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大冷的天,这么多当今名士豪杰会聚敝庵。敢是我佛慈悲,敝庵吉星高照。阿弥陀佛,张大人,请!”
被慧智大师称为“张大人”的,就是翰林院司马局洗马张之洞。当下他跟随慧智大师,穿过角门,来到一座宽绰的院落。院落里的积雪已被主人扫开一条道路。张之洞来到一座堂屋跟前,堂屋的屋檐上横悬着一块木匾,上书“景贤堂”三个大字。他在此停下脚步,望着匾上的大字默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