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金基德电影是《鳄鱼》。同年,我还看到了洪尚秀导演的《猪堕井的那天》。回想起来,这两人同时在韩国影坛展露锋芒,似乎是件意义深远的事情。我相信,如果对此二人作一番比较讨论,应该可以引出许多当代社会话题。
但是,相较于洪尚秀的低调,金基德在公众眼中则显得分外“突出”——甚至可以说完全被误解了。这种误解一方面源自他的电影,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的特殊生活经历:在学历至上的社会里,虽然并非所有人都能够进入大学学习,但金基德初中毕业后就停止接受教育,这不能不算特殊。而说到韩国的义务兵役,在大部分男性都因迫于无奈而不得不去“做壮丁”时,金基德却主动请缨加入海兵队,无疑是标新立异之举。韩国的出国留学人员虽多,但一开始就抱着空手而归目的的人却可谓凤毛麟角。因为这是尊崇大国主义(崇美)者们掌控的国家,他们相信国外的学位能将该国的学问也一并带回来。在拥戴复杂训练和系统培训的忠武路制度圈中,一个几乎没接受过任何电影教育的人能成为导演实属罕见。在执导处女作后不到十年,金基德已经推出了九部电影。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勤勉的人,也是一个有着许多故事的人。
以上种种,都造成了大家对金基德的误解。因此,在接到这一出版提案时,我尤感兴味。我并不希望本书仅仅是正反两方的论战场,抑或是歌功颂德的“龙飞御天歌”,又或者是盲目敌意的非难。我们真正的目的在于:了解金基德。或许有点儿夸张,但我还是想在此引用法国哲学家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话:“了解萨特非常重要。”因为萨特并非怪物,而是人。只有了解这样一个人,才能更好地了解孕育他的法国革命时代。因此,我们要了解我们所处的时代,了解金基德亦是非常重要!
本书第一部分内容即是以此为目的展开的。在金敬笔下呈现出一个完整的金基德,这位人物专栏作家在与金基德导演对话之后,才发现自己凭电影所作的猜想与真实的金基德委实有一定距离。要十分感谢的是,张正日作家特地从大田赶到首尔与金基德导演会面(据说除非有极其特殊的情况,否则此人不离大田寸步,因为在他看来,首尔比巴黎还远)。两位不同领域艺术家的精彩交流,无疑为我们的想像力拓展了空间。此外,金基德的随笔也会让读者对这位导演产生新的认识,从而对他的愤怒重新深思。即使你不是一个对电影特别关心的人(也许只是偶尔看看电影,感受一下文化氛围,并不是一个深入剖析电影的人),以上三部分内容也足以让你看清一个历经40年,从韩国社会的最底层逐步上升到今天这一位置的男人的悲痛生活,深刻体会其必然的、无可逃避的、只能直面的哀伤和痛苦。我在阅读这些文章的时候是非常悲痛的,对曾经无法逃避现实而只能苟延残喘的我而言,战战兢兢地思考另一个与自己生于相同年代的人的生活,实在是非常重要。因为,生于1960年代和生于1970年代从根本上是不同的。前者在20岁之前,不得不与朴正熙生活在一起,而朴正熙的经济开发政策让我们处于文化沙漠地带。1979年10月26日,朴正熙被暗杀。第二年,光州爆发大屠杀事件。此后十多年,重获新生的我们就这样“卑怯”地生存了下来。金基德也是经历过这些艰险活下来的人。不过,我们常常是站在高处想,站在高处向下看,而金基德却是自下向上看。这一视觉方向很重要。站在高处看的电影主题往往会变形,接下来的新一代就在这种变形的虚气里成长。而金基德却一路仰望着走了过来。他创作了我们文化上未曾尝试过的电影主题,那是他的生活经历所赋予他的。正因如此,金基德电影的出现,才使得韩国电影开始能够从整体上描绘以往时代所经历的真实生活。而这些文章将成为金基德(的电影)的另一个起始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