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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这是大学者陈寅恪的话,道出了在中国传统文化动荡的年代里,每个有良知的学人那不可逃避的命运。聂绀弩和丁玲、吴祖光等一大群文化精英被流放到北大荒之后,都经历着种种文化苦痛,沧海桑田,命运弄人。一次,聂绀弩的老伴儿,曾是邮电部部长的周颖,从北京到北大荒探望他。二老相视无言,沉默中背负着伤痛和屈辱的心灵却翻江倒海。聂绀弩见到相濡以沫的妻子,毕竟有了些慰藉。幽默的天性让他戏称自己是“忘忧草”,妻子也为了化解沉重的苦楚,以“合欢花”自比,这是黑土地上顽强生长的花草。原本聂绀弩是吃食堂的,妻子一来他就在“家”里吃“小灶”。不料,聂绀弩烧水时不慎引燃了茅草房,于是,被上纲上线追查深究。面临灾祸还残存书生气的聂绀弩只好硬着头皮检讨。据目击者徐王旬描述,聂绀弩并不紧张,只是以学究式的幽默说:“只怪我烧锅时忘了戴眼镜。戴上眼镜是四只眼,少了一双,怎不出纰漏?”说着说着又扯到自己不该姓“聂”,说聂字是三个耳朵,一对成双,剩下一个耳不成双,自然听觉失灵。又曰,这几天“火头军”的差事本是周颖包揽的,可那会儿她偏偏上山采猴头菇去了,夫妻脱了双,不惹麻烦,岂不怪哉?原本严肃的案情调查会,竟以调查组的哄堂大笑而终,“有”欢而散。
“纵火”一案,化险为夷,可到中午时分,聂绀弩又突然失踪。冒着弥天大雪,众人四处搜寻,才在十里开外的老山林里找到正与伐木工谈得火热的他。他说,当文人受够了气,要留在此处当工人。看来,他是下了决心有备而来的。他那落了厚厚积雪的肩上,扛着用绳子系的一串黄灿灿的窝窝头。好说歹说他才跟大家往回走。路上有人指着黑幽幽的被飞雪笼罩的森林说,若你不回来,那就便宜狼了。聂绀弩神情黯然地自语:“自然界的禽兽是有灵性的,不会伤害善良的好人。”大家一路沉默。吃了夜饭之后,聂绀弩突然像换了一副嘴脸,显得兴高采烈,从衣兜儿里摸出一纸头,他说那是他在林场写的诗,非要念给大家听,以报答众人对他的厚爱。诗中最后两句是:“投柯四顾漫天雪,今夜家中烤火么。”从不正经地检查,转而愤怒逃离,再到黯然返回,最后有雅兴以诗抒怀。对此行径,人们真的难以解读。但我还是能从这一系列行为的悖论中,真正猜透他的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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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从茫茫苦海里爬出来后,住进垂杨柳北劲松十一楼。他把这写进诗里,戏曰“居家不在垂杨柳,暮色苍茫立劲松”,谐谑中有一种旷达的人文气象。我曾因工作去过几次聂绀弩小而杂的居所。后来他因患“废退性肌腱萎缩症”,骨瘦如柴地卧在小床上。有一次去他那里问香港作家邵慎之的通讯地址,因为我编的邵先生的长篇小说《金剃刀》已出版,拟寄样书和稿费,知邵先生与聂绀弩是朋友,便来问他。他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吃力却清楚地写下他朋友的地址,递给我时,突然问:“汪兆铭与你是何人?”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我不知所措,无言以对。他又说:“只差一字,‘文革’时没查你?”我笑了说:“他们都没有您有学问,只知汪精卫,哪知汪兆铭。”他也笑了。聂绀弩80岁时,在《人民日报》发了两首七律,题为《八十虚度》,乃自寿也。“虚度”,改自《离骚》“皇揽揆余初度兮”,自谦之意。“南洋群岛渡浪翻,北大荒原雪压诗”句,概括一生之蹉跎。
聂绀弩的书房自冠“三红金水之斋”,可窥见聂绀弩的一生喜爱《三国演义》、《红楼梦》、《金瓶梅》、《水浒传》等经典。他不仅喜爱这些经典,且对其有深入的研究,发表过很多有学术价值的论文。晚年,他卧在床上或倚着枕头,写了《且说三国演义》等论文。他还应邀拟写《论贾宝玉》,写了一半,终因病魔缠身而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