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先生在《和聂绀弩》诗中有“分香润色怜花草,善与通灵木石居”句,足见聂绀弩对《红楼梦》之爱,对红学研究之深。其实,聂绀弩纵有“怜花草”、“木石居”的雅好,但那只是短暂的时光。大部分岁月,是在北大荒的冰雪和监狱的凄冷中度过的。他是怎样度过艰难的日子呢?他很轻松地笑道:“在山西牢房里,有一位同号姓包,跟我说,他‘不喜欢鲁迅’。问其故,包说,鲁迅全盘否定阿Q,人没阿Q气,怎么能活呢?他就是靠阿Q气,挺到七十瘐死狱中。”
聂绀弩顿顿,望着楼外那幽深的蓝天,说:“我比包有更多的阿Q精神,才熬到今天。”他在《九日戏柬迩冬》一诗中吟道:“嵩衡泰华皆0等,庭户轩窗且Q豪”。硬是用阿Q精神,承受了如四座大山般的沉重的苦难。但在我看来,他的所谓的阿Q精神,那仅仅是一种自慰和自嘲而已。在他的背后,心头压了嵩、衡、泰、华四座名山的苦痛,一息尚存,苦挨而已。作为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他本该成为专司思考的思想者,并代表这个民族的理性和灵魂,但命运却不仅让他们集体落难,又让他们集体失语。对聂绀弩们来说,沦落的不只是文人的道义,还有曾经圣洁的灵魂。我不信,那阿Q精神真的能压住他心底的苦痛。他在欺骗自己,也在欺骗世人。
聂绀弩晚年,曾出版《散宜生诗》集,甫一问世,学界大噪,一度洛阳纸贵。诗人屠岸说:“聂老的旧体诗,像他的散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是杂文风格的诗。”说到点子上,眼光独具。具有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没有批判锋芒,岂能称杂文。聂绀弩的诗用春秋笔法,于嬉笑怒骂中,评说历史,臧否人物,虽收敛锋芒而不淋漓尽致,却也意蕴深远,老谋深算。
聂绀弩装出来的阿Q气,有时是绷不住的。这一刻,阿Q精神远遁了,我们方见到他些许的文人风骨和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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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气息终于逼近这个倔强的老人。1986年临近春节,我和同事去看望聂绀弩,见他已气息奄奄,众人劝他去医院住院治疗,夫人周颖摇头说:“他不肯去!”不久,周颖打来电话,说聂绀弩同意住院了。古典部的同事又抬又抱,总算把他安放在医院的病床上。大家欣喜地回到出版社。不料尚未把被褥焐热,聂绀弩竟反悔,不住院了。如此闹了几次,没办法,众人又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弄回家。究竟什么原因聂绀弩如此轻命,却不胜了然。有人说,自爱女辞世后,他彻骨悲痛,从此就把生命看得很轻贱。其实,了解他的人清楚,哀莫大于心死,他那颗渴望飞翔的心既已沉落,命又何足珍贵?
1986年3月26日,聂绀弩对妻子说:“我要吃一个蜜橘。”当他如愿以偿地吃完蜜橘,带着一丝满足,平静安详地睡去,作别了他钟爱的文学,这条大河戛然失声,再也不浩浩流淌。早春的风,裹挟着远山的寒气,呜呜为文曲星致哀。人们来到八宝山,送聂绀弩西行。
聂绀弩走了,他把独立的人格力量和丰富的精神遗产留给了后人,如陶渊明所咏“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了。黄苗子、郁风夫妇曾书赠聂绀弩一副对联。郁风口占上联:“冷眼对窗看世界”,黄苗子捷才对下联:“热肠倚枕写文章”。就此,画出聂绀弩翁的人生大境界,也是最贴切的“墓志铭”。
哦,那曾是一条怎样汹涌的大河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