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在演义“英雄美人”的故事。久经沙场的李自成在听一个秦淮名妓的教导。他很虚心,觉得这个女人言之有理,很可以在被窝之外,充当“参军”之类的角色,就说:“饶你一条小命吧!你跟着我到西安去。”
“谢谢闯王的厚爱,贱妾此身既然是闯王所赐,当然该任闯王驱使。只是为闯王着想,还是该把贱妾留在北京。”
“为什么?”
“你想啊,你带上我走,吴三桂会不会紧追不舍?如果留下了我,他说不定会感谢你,理解你的苦心。退一步说,留下了我,我也会感激闯王的不杀之恩,情愿留下来给你当人质,劝说他不去追赶你。”
美人所说,确实也是实情。任何一个政治家都会把利害得失的考虑放在前头。眼前自己大败方归,残兵败将能不能经受得住吴军和清兵的追击还很难说。留下这个女人,让她绊住吴三桂的脚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李自成和颜悦色,甚至有点轻佻地说
“你能吗?”
“当然。”陈圆圆觉得自己已经说服了眼前的杀人魔王,心中就焕发出无限的生的希望,她下意识地出现了妩媚之态,“我是他的爱妾呀!”
这一下子刺激了李自成的那根压抑着的神经。他立即像一头饿虎一样扑了过去,撕扯美人的衣服。
陈圆圆只觉得一座铁塔压了上来,接着自己的下部被楔进了一根又粗又硬的铁棍子,疼得她惨叫一声,就昏了过去。三
历史教科书是不能不写1644年的,因为这一年在北京城里死了一个皇帝,跑了一个皇帝,还迎来了一个皇帝。
这个皇帝就是清世祖福临,大清王朝的开国皇帝。公元1644年10月,多尔衮把顺治从沈阳接到了北京,从此就以北京作为了大清帝国的国都,开始了满清对中原大地接近三百年的统治。直至辛亥革命埋葬了这最后一个封建王朝。
多尔衮在李自成离开北京的第三天,才十分胆怯地进了城。他得到的其实只是一座空城,但是,却被宣布为“空前绝后的伟大胜利”。他要耀武扬威,就举行了一个盛大的阅兵典礼。那时没有飞机大炮,士兵也不懂得什么“分列式”,但是,均不影响胜利者那过分膨胀的“雅兴”。他们把红衣大炮对着天空狂放一通,让那马队绕着北京的城墙跑了一圈又一圈,全不以骚扰百姓当回事。没有烧杀掳掠就已经算是很大的恩典了。
吴三桂与陈圆圆当然是久别重逢,吴三桂“列旌旗萧鼓三十里,亲往迎迓。虽雾鬓风鬟,不胜掩抑。而翠消红泫,娇态愈增。”“天下第一美人”在历尽苦难之后,终于跟自己的意中人相拥相抱了。
这对吴三桂来说,好比在地摊上捡到一个精致的瓷娃娃,被人抢去了,今日失而复得,尽管被泼上了若干污泥,但是只要冲洗一下,依然还是晶莹剔透的瓷娃娃。可是,对陈圆圆来说,却就非同小可了!她只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被千人跨、万人踏的下贱妓女。吴三桂是何许人?堂堂总兵不说,还是出身名门,世代都以“名节”至重的人家。现在他竟然为了自己,“怒发一冲”不顾一切,这是何等令人刻骨铭心的爱情呀!一个女人能够得到一个男人如此狂热的爱,夫复何求?她在心灵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眼睛里放出来的神采就格外动人。
吴三桂看他思念已久的美人,真的是“被蹂躏过的牡丹更娇艳”,甭说“小别胜新婚”,这时是久别如烈火。“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这一夜欢娱真的是翻江倒海,不可名状。
然而——
满清帝国的决策层却没有沉醉在胜利的欢乐中。如何巩固与扩大已经取得的胜利?迅速而有效地控制全中国的江山?这牵动着多尔衮和他的谋士们。其中一个最主要的谋士就是范文程。
范文程是辽东沈阳人,字宪斗,号辉岳,人称是“名将之后”,是因为他的曾祖是明朝的兵部尚书,其实,真要以血统为时髦的话,还不如说他是“名相之后”。他是范仲淹的后裔,范仲淹那篇《岳阳楼记》,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脍炙人口,世代流传。可惜,范文程不肖,打了他的祖宗一个耳光,也讽刺了鼓吹他血统高贵的“叭儿狗”。
他过早地被皇太极网罗在帐下,皇太极很赏识他。有人推荐他担任固山额真(一个旗的旗长),皇太极说;“范文程的才华哪里是一军之长所够发挥的?我要用他做我的左右手,固山额真的事,你们还是另找别人吧!”范文程听说了,自然感激涕零,他毕竟是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士为知己者死”的观念深入骨髓。然而,他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传统知识分子,他“好读书”如众,但是善于思考却决不“随众”。他“灵敏沉毅”非同凡响,这就使他不会“愚忠”。在多尔衮与皇太极的矛盾当中,他更倾向于多尔衮,这是因为在“伐明“的问题上,多尔衮更愿意听取他的意见。他曾上书多尔衮;“昔日伐明,长驱直入而后必返。中原之人必以犯边之草寇视我,以我无占领中原之大志,只以掳掠金帛子女而已。焉能与我同心?我等从祖上开始,就以马上的骑射征讨为能事,此决非久远之事。这次伐明,必申明纪律,秋毫无犯,把进取中原的意图昭示于众,有一条明确的政治纲领才行。”
多尔衮向他请教应有怎样的政治纲领?他说;“官复其位,民复其业。如此而已。有此,则黄河以北将尽归我所有。”多尔衮接受了他的纲领,他就成了多尔衮的人。
1643年的11月,李自成攻克了西安。这时,皇太极暴卒后的权力真空也已经解决,次年正月就是顺治元年,多尔衮作为摄政王,执政能力立即遭到了考验:怎么面对眼前的“三角斗争”?多尔衮为农民起义军的强大声势所震慑,连忙派迟起龙为使者去跟农民军联系,提出双方“协谋同力,并取中原”的建议,也就是说,要与农民军在黄河以北平分秋色。然而农民军不予理睬。
这时,多尔衮慌了手脚,再也顾不得他的“智囊”正在养病,立即从盖州的汤泉驿招回了范文程,商议对策。
范文程主张火速进关,直取北京。
多尔衮还在犹豫:“行吗?”
范文程就娓娓道来:“昔者,我虽与明争天下,其实却是与流寇角也;今对流寇,也唯有征讨一途。且我必胜而流寇必败。
“闯寇涂炭中原,戕阕君后,此天人共怒。贼虽拥众百万,横行无惮,其败道有三:逼殒其主,天怒矣;刑辱缙绅,烤劫财货,士忿矣;掠人赀,淫人妇,火人庐,民恨矣。备此三败,行之以骄,可一战败之也。我国上下同心,兵甲选练,声罪以临之,恤其士夫,拯其黎庶,兵以义动。何功不成?”
这个策划得到了洪承畴的鼎力支持,两个降臣终于有了共同语言。两人的关系迅速改变,很快就过从甚密了。
一天,在盛京(沈阳)一个二流妓院里,来了两个非同一般的嫖客,气宇轩昂,风采翩翩。穿着虽说普普通通,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有着一种富贵的底蕴。老鸨子阅人多矣,马上明白了:来了大款了!她兴奋得浑身发抖,忙把所有的红姑娘都推了出来。姑娘们也都司空见惯,一个个骚首弄姿,习惯地连连抛出媚眼。
这两个嫖客作怪得很,对那些花容月貌的少艾偏偏视而不见,只挑了一个半老徐娘。老鸨子一见着了急,忙跟那俗妓递眼色,那半老徐娘就装模作样地娇嗔了:“再找一个吧!俺一个人可应付不了两个如虎似狼的大男人,尽管俺已经五天没有客人了。”
“少废话!”其中一个留着花白胡须的喝道,“带我俩到你的房间去!”
半点温柔的意思都没有,半老徐娘未免有点失望。可是一进房间,她就振奋得立即脱衣解带了,原来那个留着胡须的随手扔下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妓女,还从来没有见过出手如此大方的嫖客哩!如今姿色远非昔日可比,却遭际到如此客人,怎么能不竭尽全力呢?
然而,另一个微胖的客人说话了:“穿上你的衣服,到门口去!”
完全是命令的口吻,妓女好不诧异,狐疑地望着花白胡子。花白胡子一脸严肃,补充道:“不许任何人进来!到吃饭的时候,我再赏你十两银子。”
“好唻!”妓女答应着走了出去,忍不住满腹狐疑:这真是两个奇怪的嫖客。太不寻常了!
是的,这两个嫖客确实不同寻常。这不同寻常不仅在妓女眼睛里,而且在中国历史上。这是满清建国的两个鼎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开国元勋,而是奠定基本国策的核心人物。微胖的是范文程;留胡须的是洪承畴。
呀!两个“国家级”的“重量人物”怎么同时跑到妓院里来了?神神秘秘地,要讨论什么国家大事?
不错,他们要讨论的问题可非同小可!那历史穿透力是千秋万代的。所以无法记入史册,正如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大决策都是在饭桌被窝决定的一样,无法记入档案。真实的历史是权力者消遣的产物,舔腚的去写正史,糊涂虫去写野史。
卖弄风骚的女人一走,范文程就莞尔一笑,说道:“洪尚书所以约我同逛妓院,我想不会是动了那种雅兴吧。只怕是因为世上的哥们唯有‘嫖友’最铁吧?”
洪承畴哑然失笑,却又故装糊涂:“何以见得?”
“在世人看来,最不入流的莫非‘赌’与‘嫖’二字,一旦共为之则羞于对人说。其实,二者乃有天壤之别:‘赌友’共用一副赌具,赌资却是各有所属的,所以世上决没有真正的‘赌友’,赌徒之间最后是要动刀子的;‘嫖友’则迥然异趣,女人本来也是各有所属的,但在‘嫖友’之间却是共同的玩具。彼此之间毫无隐私,还须共同保密——”
“聪明!绝顶聪明!”洪承畴夸张地喊道,“不愧为‘塞外第一才子’!今日洪某所以要邀请阁下来贱地交心,就在于‘脱了裤子说话’,彼此不存一寸隐私。”
“当真?”
“当然。”洪承畴十分认真地说,“洪某虽然虚度几秋,但是晚到十年,自当以后学者自居。如果说此前尚未能与辉岳先生推心置腹的话,那么,从今而后,就该肝胆相照,患难与共了。”
“那好,我也就直言不讳了。”
“正该如此!洪某洗耳恭听。”
范文程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贰臣’的滋味如何?”
实在是过分突兀了!这个范文程一向持才傲物惯了,说话直截了当也不能如此不留余地呀!这让人如何回旋?幸亏这个洪承畴是在官场的油锅里炸黑了的人物,那脸皮比城墙还厚,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镇定如初,让人叹为观止。
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官”,有着官的奇特自尊心。他在略一停顿之后,立即反击了。
“跟阁下毫无二致。”
“怎讲?”
“我如果记得不错的话,辉岳先生应该是范文公的后裔,请问,先生还记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教诲吗?”
洪承畴毕竟是洪承畴,这反击着实厉害。刨了你的祖坟,用你祖宗的尸体把你打个鼻青眼肿。
不料范文程竟哈哈大笑起来:“君以‘不肖’责我,殊不知‘大家都是花花面’,谁也甭说谁。而这,又是时也,运也。无可奈何的事。”
“怎讲?”洪承畴把同样的球扔还给范文程。
“有句俗话叫做‘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正是你这问题的答案。”
“愿闻其详。”
“我俩不妨把话题说得深远一点。”范文程严肃地说,“从华夏文化的根本说起。汉唐以降,独尊儒术,孔圣人的一套就被奉为经典。以此为基础,确定了‘大一统’的华夏文明,确实灿烂辉煌,到了宋代,登峰造极。尽管‘程朱理学’所谓的‘心中无妓’有着不可名状的虚伪;但是‘男女授受不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这些教条还是被恪守着。换句话说,就是社会不失诚信,君子与小人泾渭分明,就在于道德水准,整个社会有一个‘道德底线’。”
“不错,华夏历来提倡诚信为本——”
“问题正在这里。”范文程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先祖范文公生活在宋代,他才能说出那样‘兼济天下‘的话,而且有可能身体力行。他不会超越时代。可现在我辈行吗?”
说到这里,范文程定定地瞅着洪承畴,洪承畴若有所思,觉得眼前这个文弱书生思路不凡。
范文程继续说下去:“可是,蒙古马队来了。像狂飙一样扫荡了华夏文化,文人们即使你再有才华,也只能被挤到了戏台上,编两句《元曲》儿。哪里还有孔圣人的‘仁恕之道’?一场巨大的民族灾难把传统割断了——”
“然则,国朝力图恢复这个传统。”洪承畴迫不及待地打断了范文程,“太祖接受了刘基的建议,正是要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
“然则,”范文程踢回了同样的球,“行吗?”
洪承畴哑然了。这问题太残酷。
“不行!绝对不行!”范文程冷峻地说道,“且不说朱元璋本人就是孔孟之道的叛徒,即使他真的想提倡,可天下还有真的信仰孔孟之道的士子吗?还有‘言必信,信必果’的‘正直士大夫传统’吗?甭说其他,就看看东厂、西厂就一目了然了。锦衣卫数以万计但凡一个读书人,真的懂得一点孔孟之道,想当圣人之徒的话,怎么可能去当媒孽是非的小人,告密构陷的败类?可你看看整个一个明朝,无耻小人才锦衣玉食,耀武扬威。天子嘴上说要推崇‘大成至圣文宣王’,可实际上却重用背叛圣人教导的无耻小人,只能种下了千古祸根——从此天下再也没有了说真话的人;尤其是‘士’。从天子开始,上上下下都戴着面具,还有诚信可言吗?”
这一番话早就引起了洪承畴的共鸣,他长叹一声,说道:“辉岳兄快人快语,尽吐洪某胸中的块垒。我之所以当了‘贰臣’,其中的委屈也只能与智者言,岂足以与俗人道哉!”
“范某又何尝不是!”范文程惺惺惜惺惺,“蒙受着诸多误解和非难,牙掉了,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吞。”
“这种苦衷也只有你我可以彼此诉诉衷肠。没有今天这样的机遇,就只能让它烂在心肺深处,今日是终得知音了。”
两个人一唱一和,越说越投机,但酸楚也在升级。
“你我都是自幼饱读诗书,少年即负一代文名,弱冠即以国士自许,然而报国无门,奈何?”
“洪某又何尝不是?虽改为戎途,大半生鞍马倥偬,但是有袁崇焕等人的尸骨为鉴,这‘国’,已经弃我如蔽帚,我等也只能投奔新主了。”
“然而,新主就那么可靠吗?君不见他们抢掠成性,杀人如麻吗?”
“所以君才一再上书睿亲王(指多尔衮),要求止嗜杀。”
“是的,好生者天之德也,自古未有嗜杀而有天下者。”
“然而我更寄希望于幼主(指顺治皇帝)既然叫我教他,也许就有可能重建华夏文明。”
范文程对洪承畴刮目相看了,因为此刻的洪承畴一改方才的牢骚满腹,怨气冲天的神态,俨然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坚毅姿态。政治家都是“变色龙”,但是这个洪承畴变得也太快了。望着他志得意满的样子,忍不住想“大煞风景”。
“你想过没有?你要效忠皇帝,必须提倡华夏文明,而真的有了成果,华夏文明改造了从大森林中走出来的后金人,那你就成了普天下公认的‘贰臣’。你这是木匠做枷,自己把自己钉在了耻辱柱上!”
洪承畴立即变得十分沮丧,是的,他面对着一个“怪圈”。他感到十分悲哀:旧主子无法效忠;新主子又效忠不得。但是在范文程面前,他要显示自己一个政治家的气度,于是色厉内荏地说;“泰西(指欧洲)人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为了华夏文明,我只好忍辱负重了。”四
公元1644年10月,多尔衮组织了盛大的仪式,隆重地迎接顺治皇帝进入北京,开始了满清朝廷控制全中国江山的征途。
两个主要谋臣洪承畴和范文程为他制定了一系列开国纲领:安抚遗民、任用明官、制定律令、征求册籍、减少赋税等等,其中最主要的是妥善处理崇祯皇帝的后事,为他隆重地举行“国葬”。
这些重大的决策其实都是在妓院子里两人形成共识之后,由范文程提出来的,这一方面是因为范文程与多尔衮的关系非常密切,多尔衮对他言听计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洪承畴本人善于“藏锋”。他喜欢躲在幕后,不显山也不显水地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
而且,两人还形成了默契,洪承畴要担负起更为重大的使命了。
如何解释“清兵入关”、“建都北京”?按照两位卓越的政治家的说法,这是关系到“人心向背”的重大问题。“名不正则言不顺”,普天下都关心的重大问题必须理直气壮地提供“名正言顺”的解释。这种时刻就用得着“文臣”了。“文臣”与“文人”虽然都是被豢养,但是迥然不同。“文人”是一帮“书呆子”,只知道拍马屁,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政治效果”,幼稚得很。比方主子身上明明长了一块疮,丑得很,文人们却偏偏要大唱赞歌:美若芙蓉,艳比桃李。就让人哑然失笑了。文臣则不同。文臣的本事就在于能把主子的一切都解释得恰如其分,要的是最大的“政治效果”。还是那块疮,文臣则会说,那是礼仪的需要,为公而忍受巨大的痛苦等等。所以文人只能在野,而文臣方是当朝。
他和范文程都是文臣,所提供的解释是:“为尔复君父仇,非杀尔百姓。今所诛者为闯贼。”也就是说:闯贼杀了你们的君父——崇祯皇帝,我们是来帮着你们报仇的。我们要杀的,就是闯贼。你看看,多么名正言顺呀!
要这种“政治效果”,就得借崇祯皇帝的尸体大做文章。于是——
为了礼葬这个吊死煤山的末代皇帝,真是煞费了苦心。先是确定谥号,该给予多少字呢?又该给些什么字呢?斟酌再三,最后才确定为“庄烈愍皇帝”。真想把世间美好的字眼儿都加在这具僵尸身上,宁死不屈,还不壮烈?但是,却决不仅仅是壮烈,而是“庄”烈,是一个庄重大方的举动,一个“庄”字不仅充分肯定了他的自杀,而且为他“驭下甚严”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光辉的句号。如此以来,所有沾亲带故的都大放异彩,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是“一人”(皇帝)升天,鸡犬得道,连吊死了崇祯的那棵歪脖子树都得到了封号。
当然葬礼极其隆重。崇祯皇帝的尸体被解了下来,可是裹尸的绸缎呢?还有特意为皇帝准备的棺椁,都已被农民起义军破坏净尽。这些都是皇帝专用的禁忌品,自然引起巨大的愤慨,因而破坏得非常彻底。现在要收集起来,谈何容易!幸亏那修筑了十几年的思陵,破坏起来不是那么容易,崇祯皇帝终算有了一个“寿终正寝”的地方。
美中不足之处却是致命的。没有皇太子!主祭人缺位,实在令人遗憾。他们发动了“群‘官’运动”,掘地三尺也要把皇太子找到,真的是如火如荼。
田国舅自然成了重点运动对象,日子就有点难过。这个人实在有点洪福齐天,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换了三个主子,而且都是在上层“活跃”。投奔李自成的时候,他仅仅出卖了两个小皇子,用他俩稚嫩的生命换取了田府的继续富贵。现在又换了新主子了,打的是“为明室复仇”的旗号,他要去表示效忠实在不难,问题是新主子索要的见面礼,他却没有办法奉献,这真让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才好。
新主子仅仅问他太子在哪里?太子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了。他只能献出长平公主。
长平公主不是被崇祯皇帝杀了吗?
不错,当初已经被酒烧得神志不清的崇祯皇帝确实给了她一剑,但是却没有刺在要害处;可同时说出的那句话,却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底。她的心死了。
她被人救了起来,自然是去投奔国舅。最近便的亲戚还能超过亲娘舅吗?于是她就在田府里安身。
不久,皇太子找来了。姐弟抱头大哭一场,然后问太子:“你这一向都藏在哪里?”
一个“藏”字问得人们好不心酸,刚刚忍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片刻之后,太子才抽抽泣泣地说道;“城陷之日,我单独藏匿在东厂门外,那里几天都不见一个人影。我饿得实在没有办法,就趁着黑夜,偷偷地走到了东华门,看到了一个豆腐店。好歹进去了,没忘爹爹的教导,见了年轻人叫大叔。被我叫着大叔的是个店小二,他平生第一次被人叫着大叔,所以就给了我一碗汤,知道我是落难之人,还送了我一些旧衣服,让我在灶前烧火。住了五天,有人来盘查我,他怕我暴露,就将我送到了崇文门外的尼姑庵里,当了老尼收养的孤苦伶仃的孤儿。直到听说了清兵入了城,把闯贼赶跑了,而姐姐还活着,这才前来相见。”
太子哭诉完毕,本想能换取公主的很多眼泪,岂料公主却是出奇地冷静。她只是冷隽地说:“只见这一次面就足够了。马上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太子大惑不解,愣愣地看着姐姐。
“快走!”长平公主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走晚了你就是死路一条!”
太子满腹狐疑地离开时,公主又在身后加了一句:“记住:管什么都可交,就人不可交!”
其实,公主自有自己的思考:这个田国舅既然能够把皇三子定王和皇四子永王交给了李自成,那么,就很难保证他不把皇太子出卖给清朝。她不想把这种情况告诉太子,怕他在逃难的途中增加眼泪,就把眼泪独自吞了。
太子找不到了,洪承畴们就在长平公主身上作文章。皇上颁旨赐婚,就是原来选定的驸马。同时还赐给田地、金钱、府第、车马。总之,被闯贼剥夺的一切荣华富贵,统统交还给你,你长平公主还不任凭我摆布吗?
殊不知长平公主上表了,居然是要求出家:
哀莫大于心死,罪女经历了家国之痛,已经万念俱灰。唯愿青灯古佛伴此一生,吃斋念佛,超度亡灵。其余何足道哉?只好奉还陛下的赏赐了。
洪承畴读了之后大为光火:“这个小妮子真是不识抬举!”
万万没有想到顺治这个少年天子居然对表章大感兴趣:“好!好!好一个‘哀莫大于心死’。让我给她对上一句吧!乐莫大于礼佛。颁旨让她出家,给她选择一个上佳的佛地。说不定以后朕还要与她一起谈禅呢!”
这又带来了一个“万万想不到”!在场的洪承畴暗自思忖:“孺子可教也!”一个思索已久的秘密计划完全成熟了。他兴奋得浑身发抖。
这当然是所有的人都“万万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