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2)

万箭穿心 作者:方方


李宝莉找到何嫂。李宝莉批发袜子时,经常喊何嫂帮客户挑货。她晓得何嫂在汉正街当了五年扁担,靠这个,养着一个残废的老公和一个上中学的儿子。

何嫂刚刚挑货回来,浑身上下湿透,见李宝莉就骂天,狗日的老天爷一泡尿屙得这么猛,今天水太大,把人淋得像个鬼,不做了不做了。李宝莉说,我不是来找你挑货的。我要当扁担,你得引我入门。何嫂的嘴立即咧开来。只几秒,她缓过神,说我晓得我晓得。你男将的事我都听说了。跟你说个情况,你也莫气。这年头,跳河的吊颈的喝药的割脉的,男将比女将多。完全是阴阳颠倒,你说是不是邪得很?李宝莉说,不稀罕!他们男将不行,拉倒。这世道光我们女将也撑得起来。何嫂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拍完似乎还不尽兴,又连续拍了几下,边拍边说,你讲得好,讲得好!我就喜欢听这个话。我一个女将,当扁担,赚的钱不比男将少。凭么事?我勤快,我吃得苦,我负责,我过细⑥,我还不抽烟不喝酒,我身上干净,没得臭味。何嫂说着大笑起来。笑完说,不是吹的,客商情愿找我。说完她捏了捏李宝莉的膀子,说你也可得。你不是那种娇气的城里人。你干这行干得下来。蛮简单,回去备一根扁担,两根绳子,就结了。夜晚要不要住这里?

何嫂住的地方叫“一块五”。李宝莉以前从没来过。她环视了一下周边。四周屋破路烂,阴沟里的水乌黑乌黑,一股酸腐臭气往外冲,纵是雨水打得急,这臭味也不散开。何嫂说,一晚上一块五角钱,所以这小店就叫“一块五”。汉口再没得比这更便宜的店。女扁担少,一间屋住七八个人。男扁担就惨了,屁大点地方,一塞就是十几个。天热的时候,进了门气都透不过来。人在外头,都闻得到臭。李宝莉说,省点钱,我还是回去住。何嫂说,远不远?你不赶早市?李宝莉说,早上几点?何嫂说,早上四五点吧。下面来的客商头天打了货,赶早班车船回去。来得晚,这一拨就没得戏了。李宝莉想了想,咬咬牙说,我赶得来。我骑自行车。何嫂说,我看到你咬牙了。你咬得好。干我们这行的,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咬紧牙关。不把牙咬紧,莫说女人,男人也撑不下去。李宝莉说,我咬得紧紧的,何嫂。

李宝莉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扁担生涯。

李宝莉把下岗前穿的工作服都找了出来。又买了一个扩机,她把自己的扩机号分发到每个店铺。只几天,她的扩机便响声不断。一则是李宝莉在汉正街待了好几年,跟好多店铺都混了个脸熟,她的热心快肠也是有名的,老板们有活就会找她;二则她手脚利索,人也大气,从不为价格扯来扯去,客商也喜欢她的这份爽快;三则她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给人非常靠得住的印象。这样一来,李宝莉每天都有活儿干。干体力,总归是要腰酸背疼,但是李宝莉每天回家掏一把钱递给婆婆,看着婆婆数钱时脸上浮出的笑意,所有的酸疼也就一抛而尽。

有一天,李宝莉的母亲到汉正街来看了她一回。见到李宝莉正一根扁担挑两麻袋货,汗流浃背地朝小河⑦边疾走。连跟她说句话的空都没有。李宝莉的母亲热泪盈眶。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我有你这个姑娘,是我的福气。我蛮自豪。人不怕穷,怕的是不硬气。骨头里有硬气,日子再过得惨,心都不惨。李宝莉说,姆妈,你晓不晓得,当初马学武在外面跟别个女人相好了,要找我离婚,我觉得自己蛮惨。现在他死了,我倒没得这份惨的感觉了,心里还蛮踏实。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你要守好这个踏实,这不容易。李宝莉说,我信你的,姆妈。

李宝莉把整个家都交给婆婆操持,自己则每日早出晚归。晚上吃完饭,洗个澡,倒头便睡。凌晨三四点,又摸着黑,骑车到汉正街揽活。在这个家,她就像个房客一样,除了拿钱回来,其他一切,都似乎与她无关了。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平静得让人只看得到安稳的生活,而看不到李宝莉疲于奔命的劳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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