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李春雨的身体检查合格后,袁冬英就藏在家里,悬在堂屋的中梁上探听他参军的消息。当她听到李百炎和赵苟姑对儿子感人肺腑的训导后,母爱情怀宛若火山爆发,她想立即从梁上跳下来相认儿子李春雨。可是她转念一想,如果相认儿子,负面作用就会大于正面作用:一是她二十多年的秘史就会泄露,儿子就会由“红五类”变成“黑五类”,成为历史反革命的子女,儿子的前途也就会毁于一旦;二是她相认儿子了,即使她的秘史没被泄露,这可对儿子的身心健康不利,因为儿子有心理障碍,就会背上表面上是“红五类”而实质上是“黑五类”的包袱,从而就会打乱儿子的正常生活和工作秩序。
袁冬英又一次失掉了相认儿子李春雨的机会。因为她知道,她的秘史,就是李春雨的秘史。这个“秘史”,导致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他是她的儿子,她是他的母亲,她不敢在公开场合承认他,更谈不上养儿教子,享受母爱的天伦之乐。袁冬英的母爱被扭曲了,她痛苦极了。然而,她的扭曲,她的痛苦,她的忍耐,都是对儿子最慈祥的母爱情怀。她控制了自己的愚蠢行动,没有相认儿子。那个深夜,她泪流满面地倚悬在梁上。泪水就像屋檐下的雨水,滴在了李百炎和赵苟姑仰望的面额上。三人又是寡言,又于无声处地弹奏了第三支“无声音符传感接触”的悲凉曲子。
子夜,袁冬英从梁上“腾”地下了地……
李百炎和赵苟姑猜想,袁冬英要改变主意,要见他们,要诉说衷肠。可袁冬英撇开他们,快速地潜入房中,她蹑手蹑脚地来到李春雨的床前。他们又猜想,她要弄醒李春雨,相认儿子。因为儿子要去当兵,她怕他牺牲疆场再也见不到他了。然而他们又猜错了。袁冬英蒙着面,启用了她的夜视眼——因为二十多年来,她夜出昼伏地练成了一双能发绿光能在夜间看得见物体的猫眼。袁冬英欣喜若狂地观看了李春雨的英俊面容,她高兴极了,因为儿子就是王国章的拷贝。她耸起鼻子,用她特殊的嗅觉闻了闻儿子身上血气方刚生龙活虎的气味;接着,她动用残缺不全的耳道,听了听儿子呼吸中轻柔缠绵的鼾声;最后她轻巧地捡起儿子翻身时落在地下的被子,又轻巧地盖在了儿子的身上。此时,袁冬英在有限的时空内,用这种相见方式来看望儿子,浓缩了一个隐形母亲的畸形母爱。
天蒙蒙亮了,联防治安队员老侯头提着破锣,从镇西头向镇东头边走边敲边喊:“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不要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要冤枉一个好人!”
袁冬英在儿子的床前听见了老侯头的排查声,儿子也即将被这种声音吵醒。她怕儿子发现是她,暴露“秘史”。于是,她含着眼泪迅速离开,一个箭步地跃出房门,施展轻功,腾空而起,向李百炎和赵苟姑摇摇手,投下一封信,然后从后门走了……
李百炎和赵苟姑立即从地上捡起信件,阅读起来:
炎哥、姑嫂:你们好!
你们对李春雨(张明亮)厚德载物,仁爱有加。英妹在纸上叩谢。
有志者事竟成。李春雨要弃干参军,这是他的意愿。只有让他在外面闯荡世界,多吃苦,多磨炼,才能够多受益。不能让他躺在“红五类”护身符的温床上坐享其成,吃你们的红色老本,到后来不成器,打水漂,被历史所淘汰。再说,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所大学校。他参军后,可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可以得到全面发展。今后,他万一转业了,到地方也有用武之地。这个意愿,一半是我的,一半是他父亲王国章的。
此致
敬礼!
袁冬英
1965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