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几个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年轻朋友中,刘纳旨在理论,杨义专攻小说,蓝棣之以诗歌的发展与流派为对象,他们广征博采,苦思孤诣,各各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成书之际,又都以写序的光荣相属,我一一谢绝。人贵有自知之明:在各自钻研的项目中,他们都已走在我的前面。到了庆祝丰收的季节,众目睽睽,却由我这个背时的老头儿来围着篝火跳舞,岂非自寻烦恼,自找没趣,或者说自己给自己开玩笑,落得个荒唐滑稽的下场吗?
我于是这样决定:一律不写。
不料棣之又有棣之的理由,他引我说过的话相诘难,以为我对诗歌不应保持沉默。是的,“不学诗,无以言。”孔老夫子说过的,不过这和我不相干。我说的是:一个文学家可以不写小说,不写剧本,甚至也可以不大懂得理论,却不应该不懂诗。在我看来,诗是艺术的同义语,它是文学中的文学。如果一点不懂,那就干脆不必研究文学了。棣之因此认为我对诗有必要说几句,哪怕是外行话也罢。
我拗不过他。
不过这里先得来个声明:我之所谓应该懂一点诗,倒不是指专家们正在研究的学问,而是诗的气质,一种人们内在的而又时时掩盖不住的情操。我以为中国人是富于这种情操的,虽然它并不符合于一般所说的诗的气质。现在有一种误解:似乎踔厉风发,浮想联翩,带点浪漫情调的,才是诗,才是诗人气质;而柔情脉脉,潜藏深蓄,轻易未尝外露的,便不是诗,不能算诗人气质。实际上这是和中国的诗教相违背的。中国向来的说法是:“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这就是所谓“诗教”。我们不能不承认:在这种“诗教”影响下,中国的确有一批意境深远、情思绵绵的古典诗歌,在人民中间流传,后来使西方的意象主义者为之惊呼叫绝。在我们这里,深沉含蓄的好诗确实要比发扬蹈厉的好诗多一些,也许这和长期以来的文化传统有关系,也许和我们这个民族的性格有关系——也就是所谓民族性吧。不过我个人始终认为:艺术的情趣是多种多样的,诗也应当多种多样。一个人可以提倡他所认为合适的最好的艺术样式,但不应排斥其他样式,风格更是这样。千姿百态,嫣红姹紫,这才有利于艺术的成长与发展。我对新诗也抱有同样的见解。蓝棣之同志研究了“五四”以来的小诗、自由诗、格律诗,研究了诗的节奏、音韵、旋律的内外关系,研究了“湖畔”、“新月”、“现代”、“七月”和“九叶集”各流派的特点,研究了对新诗发展有过杰出贡献的诗人,如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冯至、朱湘、孙大雨、冯雪峰、戴望舒、艾青诸名家,尤其对闻一多、戴望舒、艾青三人,用力甚劬:反复探索,深入钻研,汲引国内外已有的研究成果,于梳理分析中独抒己见,时有新意。我因此想起,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著名诗评家中,朱自清以他对中国古典诗歌的深厚造诣,梁宗岱以他对西洋诗派的丰富知识,闻一多则从自己的创作实践出发,为中国新诗的前途探究,对中国新诗建设发表了重要的意见。蓝棣之同志取其长处而加以发挥,融会贯通,综合消化。他写的《〈现代派诗选〉前言》,分析主流,突出重点,谈到影响所及,流风余韵,跃然纸上,使人有重温朱自清、梁宗岱诗评时那种舒畅自如的感觉,确实是值得一读的佳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