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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之语(3)

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 作者:李永平


一九六七年,我,甫成年的童子永,搭乘轮船渡过南中国海到

台湾求学,心中最不舍的,便是看着我长大、好似亲人的婆罗洲河流。在台湾头几年,那股思念之深,甚至演变成一种严重的乡愁病。

台湾也有很多河流。发源自岛上的中央山脉,一条条黑晶晶的流水,横贯西部平原鱼米之乡:大安溪、大甲溪、浊水溪、北港溪……河口一轮红日头照射下,它们那具有独特之美,萧萧瑟瑟,满岸雪白芒花婀娜摇曳的身影,也曾深深撼动我的心灵。

我记得那年初抵台湾,有个假日,我独自搭火车环岛旅行。十月艳阳天,正是台湾的米仓——中南部浊水溪和北港溪流域的秋收季节。我沿着纵贯铁路直往南走,向晚时分,一穹窿蓝天彩云底下,穿越过一望无际的云嘉南大平原,只见一畦畦金穗迎风翻浪,浩浩荡荡一路汹涌到天边。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那么辽阔的稻田,那么多熟透的、正待收割的米谷,当下就看痴了,险些感动得流下热泪来。隆隆隆,列车奔驰过当时的远东第一长桥,西螺大铁桥。我倚着车厢窗口,扭头一看。桥下那石头磊磊砂砾遍布的河床上,一条黑水奔流,突然间,乱石堆中涌现出了千朵、万朵、亿朵芒花,仲秋时节盛开,一簇簇白雪雪,满河床哗喇哗喇迎风起舞,呼啸不停。那一瞬我看呆啦。回头伸长了脖子朝西极目一眺望,眼一花,看见黄昏河口,台湾海峡上,瘀血似的一丸子猩红的太阳,载浮载沉,好像顽童戏水般,只顾荡漾在苍茫烟波中。河畔村庄,归鸟飞绕。农家屋顶上霎时间炊烟四起。

黑水白芒,夕照青烟。

这是台湾的河流给我这个南洋游子最初的、最深的感动——最震撼的美。

但是,最让我难忘、至今犹如同梦魇般,时不时就显现在我心头的台湾河流经验,却是发生在繁华的都会,一条流经台北市的野溪上。那时我读大三,住在台大宿舍,邻室有位学长姓孙,河南人,平日喜欢骑一辆当时极为稀罕的山叶牌重型摩托车,四处(辶日)迌(大陆的读者,认识这两个美丽凄凉的台湾字吗?音“踢跎”,意思是漂泊游荡)。这一晚月色皎皎,天时已过三更,他蹑手蹑脚突然现身在我的床铺旁。

“李老三,醒来醒来!跟我去新店溪,看台湾渔郎捕庵仔鱼,讨几尾回来煮汤下酒!”

我睁开眼睛,看见孙学长灿烂着他那张北方汉子特有的国字脸膛,站在一窗月光中,贼嘻嘻地叫唤着。铛。教官室的挂钟敲了一响。我跳下床铺来。同学两个摸黑钻出宿舍,这回没骑摩托车,拔开双腿,直直走上台大校门前那条空荡荡、只有三两辆的士,载着舞女和恩客,成双成对,半夜呼啸而过的八线通衢大道,罗斯福路。齁齁满城鼾声中,我们穿街过巷,攀登上中正桥头的河堤。河口,观音山头皓月当空。六月天,午后下过一场西北雨。月下只见满江的台湾芒,映照一城零落的霓虹灯,呜呦呜呦摇曳身上的雨珠。同学俩跳下河堤,走进河床中,钻过一簇簇水芒草,渡过河心上一滩又一滩鹅卵石沙洲,朝向台北市东南郊,新店溪上游,寻寻觅觅一路跋涉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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