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射下的新店溪,好似一窝水蛇,从城外群山中逃窜出来,银光闪闪,奔流入台北城,突地转个弯,绕过城头下一座高大的石崖。洲中一垄子芒草地。十来个台湾渔郎弓着背,抱着膝头蹲在水边,浑身乌鳅鳅,打赤膊。水光映照下,只见一双双枯黑眼眸闪烁着斑斓血丝,一眨不眨,只管瞅住崖下那口黑水潭。带头的老渔父,耸着一颗花白头颅,伸出脖子往潭中吐出两团槟榔渣,猛回头,朝来客瞪了一眼,打牙缝里迸出一声来:“噤声!”
同学俩一路鞠躬致歉,涉水渡过两滩浅濑,悄悄步上草垄子,跟随大伙儿蹲伏在沙洲上,睁大眼睛凝视着水潭。
“饮酒!”一个少年渔郎,十五六岁,朝来客咧开嘴洞中血渍渍两枚大板牙,啐出一泡槟榔汁,随即哈个腰,笑嘻嘻地递过一瓶老米酒来。我接过瓶子,就着瓶嘴大口大口啜了两口酒,猛一呛,举头望望天空。雨过天青一瓢月。月娘她不知什么时候披上了一袭白纱,这时,早已沉落到城北,淡水河口,一碧如洗的观音山巅去了。台北城的天顶,蓦然蹦出一窝子皎洁调皮的星星。天将四更。满城霓虹凋谢。新店溪下游福和大桥上打雷般,空窿空窿,打雷般,奔驰过一纵队十几辆大货车,载着一铁笼一铁笼黑毛猪,披星戴月,从台湾南部乡下赶上来,凄厉地嗥叫着,半夜奔向台北的屠宰场。
河中芒草垄上,十几双眼瞳炯炯闪烁着血丝,好久,好久,只顾牢牢盯住石崖下那一口黑水潭。
水澴子一圈圈荡漾在水面,静悄悄,没声没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万籁俱寂虫声唧唧中,我只听得天地间一条流水琤琮价响,蓦然,云破月出,霎时间白雪雪洒下满城清光来。必剥一声爆响,银鳞闪亮,水潭上飞溅起两朵水星。浑身猛一颤,带头的老渔父撂下手里的米酒瓶,伸出一根枯黑的手指尖,抖簌簌指住潭面,哑声喊道:“来喽,来喽!”
明月当头。
黑幽幽静悄悄一潭水,刹那间,劈劈波波白浪翻搅,好像有人在潭底架设一口大锅,生起柴火,把潭水煮开了一般。沸沸扬扬,满潭水花不住滚动中,只见千尾万尾鱼儿互相追逐着,纷纷窜上水面来,月下,喝醉酒似的,蹦蹦溅溅癫癫狂狂,只顾捉对儿交配。这下我可看傻了,浑身不住打起哆嗦来。我那个孙学长也看呆了。他把两只手臂环抱住膝头,颤巍巍蹲到水湄上,愣望着那一潭集体狂欢的鱼儿,只管猛吞口水。芒草垄上,那群彻夜喝酒守候的渔郎们,齐齐发出一声喊,霍地跳起身来,扔掉米酒瓶,合力提起一张十米见方的大鱼网,跑到潭边,朝向那银鳞闪闪群鱼飞掠的潭面,没头没脑一把撒过去。月色满潭。十几条乌鳅鳅瘦瘠瘠的身子,夜叉一般,笑嘻嘻咧开嘴巴,绽露出嘴洞中两排红牙,呸,呸,吐出一蕊蕊鲜血似的槟榔汁,手舞足蹈哼哼嗨嗨,闹了半天,终于拖上了满满一网子活蹦乱跳,噼噼啪啪,兀自疯狂地交配不停的鱼。一网打尽。观音山头一瓢月光洒照下,只见黑水潭旁,那几十张黧黑的脸孔,春花般灿绽开了朵朵笑靥,酡红酡红,煞是好看。大伙儿把今天的渔获抬上岸,举臂欢呼:“够装四个大米箩!天一亮就抬到市场去,卖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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