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所有的原乡的图腾与原罪的禁忌最后化为他与文字的纠缠。我们于是来到李永平念兹在兹的文字癖和书写欲望。文字 /书写是一种犹如神谕的符号,用以弥补、填充曾经的错过或过错。更不可思议的是,在李永平的调动下,文字 /书写也是一种秘戏,一种沉迷抚弄、欲仙欲死的对象。如他自白,中国文字是神秘的图像,
“千姿百态,琳琅满目”,从幼年就“诱引”、“蛊惑”他。他甚至借他人之口说明支那象形字是“撒旦亲手绘制的一幅幅……东方秘戏图,诡谲香艳荡人心魂”。这是业障,但李永平甘心陷溺其中。李永平经营他的文字迷宫,或文字春宫,以《海东青》达到顶点。在《雨雪霏霏》里,他开宗明义的忏悔自己的文字欲望,颇有夫子自道的意思。但这是后见之明的忏悔,还是欲盖弥彰的表演?果如此,李永平写“书写”的罪,就更罪加一等。
在《雨雪霏霏》里,李永平花费大力气构筑一个完美的文字原乡,但他诉说的故事却背道而驰。他的理想缪斯朱鸰挑起了他的叙事欲望,却不能承诺欲望的完满实现。耐人寻味的是,李永平选择
《诗经 ?小雅》的一句话“雨雪霏霏,四牡騑騑”为新作点题。三千年前中国北方的冰天雪地与南洋的蕉风椰雨形成了奇诡的对应。他有意跨越时空,借着文字,借着诗,回到那纯粹的原乡想像里──犹如夜半遇见民族伟人那样绝对文学化的梦幻场景。在回忆与遐想的天地里,文字排比堆栈,化不可能为可能。然而其极致处,时空错位,历史陷落,一场文字铤而走险的秘戏已然展开。
经过朱鸰的灵感,《诗经》的启示,李永平回望他的东马家乡,又从东马回望台湾。而他心中遥望的梦土,仍然影影绰绰地隐藏在三千年前的雨雪中。我认为这不只是李永平给自己下的美学挑战,也指向文本之下、之外的意识形态两难。他的叙事形式与叙事欲望相互纠缠,难以有“合情合理”的解决之道。他所沉浸的现代主义在形式和内容间的永不妥协,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我更要说如果李永平写作的终极目标在于呼唤那原已失去的中国 /原乡,付诸文字,他只能记录自己与生俱来的遗憾,无从弥补的亏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旅人还在路上,原乡渺不可得。我们回得去么?我们回不去了。朱鸰安在?只剩下了原乡与原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