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罪与原乡(2)

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 作者:李永平


这样的的时间、地点、人物关系的错位为《雨雪霏霏》带来结构与情节的双重张力。中年叙事者李永平倾其所有,借着朱鸰回到过去,那充满懵懂、躁动,而且迷雾重重的过去。五十年代的古晋郁闷不安,殖民势力摇摇欲坠,马共活动此起彼落,一切的不确定就像雨林植物那样恣肆蔓延。在故事里,叙述着少年李永平看着他的父亲如何来往日本人、英国人、荷兰人、马来人、原住民之间投机取巧,找寻谋生之道;他的母亲生了一胎又一胎,早早耗尽一切精神;他的初恋猝死于突如其来的热病;他乖巧可爱的妹妹神秘的精神失常;他敬爱的老师转身成为革命分子、消失在丛林里再也没有回来;他少年时期暗恋的女孩一夕成为堕落的少妇。

启蒙的代价充满了罪的魅惑,华裔少年李永平不能身免。但他还有更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曾经被三个来自台湾、战后滞留古晋的慰安妇照顾有加,但在莫名的动机下,有一天他告发她们暗操贱业……这是怎样艰难的成长?而小说的第一个故事更带有启示录般的教训。一个燠热的午后,一群小孩一时兴起,争先恐后捡起石头活活砸死一条无辜的狗。问题是,是谁第一个丢出石头的?

多年以后,初老的李永平絮絮叨叨地向女孩朱鸰忏悔着,仿佛只有她天真的笑声或并不天真的问话才能疏解他心中的抑郁,一种无以名状的,只能称之为原罪意识的抑郁。《雨雪霏霏》的扉页引用了《新约 ?约翰福音》的话: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

这是耐人寻味的引言。这里的罪不只是律法的违逆,也不只是伦常的乖离,更是一种无以名状的,生命集体堕落的先决条件。当李永平和他的童年伙伴将石头砸向那只无辜的狗的那一刻,他已经加入了一个有罪的共同体。

然而罪的意识也更可能来自一种难以摆脱的 “失根 ”意识:离散,漂流,无所凭依的空虚,永恒的失落。在这里,一则“失乐园”的故事隐隐约约浮现。这我以为才是萦绕在《雨雪霏霏》最底层的症候群。乐园是原乡的渴望,也是青春萌发以前的纯真年代。在李永平的故事里,“原罪”与“原乡”于是形成微妙的辩证。处理了《海东青》的台湾漂流故事,李永平必须回到他的家乡,探寻他当年爱恨交织的根源,那难言的隐痛,罪的根源。在古晋,他初历了生命堕落的考验,而日后他必须在继续漂流──放逐──的日子里,一再去回味、忏悔那原初的堕落,寻求救赎。

吊诡的是,古晋还不是李永平“真正”的原乡,只是他的父辈离乡背井、权把他乡作己乡的侨居地。在李永平的逻辑里,原乡的沦落成为他的宿命,种族的禁忌,宗法的失落,混血的恐惧,甚至信仰的沦丧、精神的失常都因此而起。论“离散”的伦理学的幽暗面,莫此为甚。要如何救赎这样与生俱来的失落感,如何“正本清源”,不是容易的事。小说第二则处理李永平来台湾之后因缘际会,惊鸿一瞥蒋中正,因此不是偶然。短短的邂逅代表了李心目中祖国、正统、父祖宗法的美梦(似乎)成真,当然,这场景的虚幻性也直捣他作为一个漂流者内心创痛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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