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忆1:雨雪霏霏,四牡騑騑(4)

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 作者:李永平


“起先,我抬头挺胸,气昂昂雄赳赳甩着双手行走在前头——我是男生喔!可是越走离河岸越远,四下不见一户人家,连椰林里马来人的甘榜村庄也消失了,我心里就开始发毛,双手依旧甩个不停,脚步却越来越沉重,到后来不知怎的忽然就变成田玉娘抬头挺胸,行走在我前面啦。朱鸰,请你不要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诡异眼光看我,行吗?男生偶尔也会感到害怕的。我为什么老老实实告诉你那时我心里害怕?因为你太聪明太机灵了,一颗心生了七八个窍(人家的心都只有一个窍),什么事都逃不过你那两只乌亮亮的眼瞳子,所以,有些事情不如干脆自己先招认,免得被你这小丫头儿逼问出来,那可就难堪啰。反正走着走着,渐渐就变成田玉娘走在前头了。她眯起眼睛,东张西望寻寻觅觅,边走边甩着辫子上拴着的两根红头绳,带领我,一步探索一步,走进那迷宫样的热带丛林。

“两个月没下雨,林子里热气蒸腾,仿佛有一群山妖手里捧着一大包火柴,蹦跳在树木间,飕飕飕,在每一片叶子底下划一根火柴。丫头,你闭上眼睛想像一下丛林里几千万片树叶,密密麻麻,忽然全都点着了火,噼里啪啦日头下熊熊燃烧。这下你感受到丛林里那股热气了吧?连老鼠都热得受不了,成群结伙兜圈子,拖着长长一条尾巴,只顾在林子里不停蹿来蹿去,活像一群小孩在游乐场骑旋转木马,绕圈圈走天涯——热带丛林老鼠长得又大又肥,我看见好几只比猫儿还壮,不骗你。河边的沼泽早就被太阳蒸干了,变成一窟窿一窟窿死水,水面漂荡着千百只甲虫,肚腩朝天,抽抽搐搐只顾蹬着脚儿。螃蟹平日潜伏在沼泽里,死人样好几天一动不动,这会儿忽然全都活起来,溅溅泼泼成群从烂泥巴中钻出,一只接引一只,沿着树干拼命往上攀爬,急急慌慌逃避地上的热气。蜘蛛最兴奋了。老天爷不肯下雨,它们就趁这个机会从事艺术创作,竞相在枝叶间编织一座座绮丽雄伟的城堡。大白天,日头下,你若从那一张张鬼气森森、斑斓灿烂的蜘蛛网后面眺望出去,丫头,你就会看到,整座丛林霎时间仿佛戴上了千百张面具,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美极了,就是有点恐怖,好像一大群山妖躲藏在树丛中,伸出脖子龇牙咧嘴挤眉弄眼,直瞪着你瞧呢。

“朱鸰,瞧你张着嘴巴愣愣瞪瞪,听呆啦?可我讲的都是事实——我是在那个地方出生长大的!田玉娘也是在婆罗洲出生长大,但这是我们生平第一次进入原始丛林,尽管我们家和学校就在森林旁边,一抬头就望见马当山。我们两个人边走边寻找游击队,一路上紧紧捏住鼻子,闭起嘴巴,躲避那满地死鱼散发出的恶臭。热带丛林密不通风,晌午的阳光闪闪忽忽,穿透枝叶洒照下来。迸迸溅溅,我踩着一洼一洼烂泥巴,追随田玉娘那小小的身子,白痴样睁着汗濛濛两只眼睛,盯住她耳脖后一双飘忽不停的小花辫,亦步亦趋。朱鸰,你知道亦步亦趋是什么意思吧?对呀,就像一个跟屁虫,老是黏贴着人家的屁股,赶都赶不走——其实田玉娘她自己心里早就慌了,只是脸上装着不害怕,因为如果两个人都害怕,那就完啦,肯定会双双死在婆罗洲荒山里,身上的皮肉被老鼠和天堂鸟啃光,只剩一副白骨,爬满蚂蚁和螃蟹。所以,我知道她心里害怕却咬紧牙关,假装一点都不害怕。田玉娘!那时她年纪跟你差不多,朱鸰丫头。一路上她只顾弓着身子,使劲往树丛里钻,不时还得抽空回过头来,撩一撩汗湫湫的辫子,抹一抹腮帮上沾着的烂泥巴,泪光中,咧开两排小白牙笑嘻嘻鼓励我,莫气馁哦。就这样,两个小学生结伴走进了游击队出没的森林,寻找他们的叶月明老师和师丈。不停地走了一整个下午,每次抬头就望见马当山,蓝幽幽倏隐倏现,无声无息耸立在天边。夕阳照射下,山巅仿佛突然被山妖泼上了一滩鲜血,红得吓人。傍晚,我们来到森林中一块小小的空地,看见一座坟墓。

“墓碑上,青苔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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