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两个小娃儿互相依偎着,厮守在森林中孤零零一座坟墓旁。田玉娘瑟缩着小小的身子,笑眯眯噙着泪,从裙袋里伸出一只手来,捏住她胸前那双飞飉在雷电风暴中的小花辫,把它当作扇子,搧啊搧只顾帮我搧凉,她自己额头上却冒出好几颗豆大的汗珠儿。我瞅着她,她瞅着我。闪电下只见她脸上那两蓬子睫毛泪濛濛,一眨一眨,闪烁着无比温柔却又十分深沉奇异的光彩。她那满眼睛的话,终究没说出口。我挨靠在她身边,痴痴瞅望着她的眼瞳子。两颗心突突跳。田玉娘幽幽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头拨了拨我的眼皮,噗哧一声,抿住嘴唇笑了。天顶的电光一蓬蓬烟火般不住泼洒下来,迸溅在她那张雪白的瓜子脸庞上。天快亮了,丛林沼泽蒸腾起瘴气。田玉娘咬着牙,哈啾,猛一呛,缩起肩膀子悄悄打起哆嗦来。心一抖,我伸出一只胳臂揽住田玉娘的腰肢,悄悄耸出鼻子,嗅她身上的气味,吸她腋下芬芬芳芳散发出的肥皂清香,不知不觉,头一歪,就把自己那张脸庞枕在她肩膀上,阖起眼皮睡着啦。
“一觉醒来,天顶上那一大窝白蜈蚣早就消失了,太阳又露脸啦,红滟滟的一轮悬吊树梢头,直向我们俩泼照下来,比昨天早晨的那颗日头还要毒热、还要扎眼哪。我们含泪捡起一把枯树枝,并肩跪在坟前拜三拜,辞别杨氏夫人,继续赶路,沿着沙捞越河朝向马当山进发,寻找游击队和叶月明老师。瞧!翠蓝马当山漂浮在白花花丛林热浪中,倏隐倏现忽左忽右,宛如一个浑身涂抹着蓝色油彩的山妖,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只顾逗弄我们。饥肠辘辘,我们又在沼泽里闯荡一个早晨,寻寻觅觅东张西望,游击队没找着,却在河边遇见一群拉子妇——拉子,就是婆罗洲原住民达雅克族。日正当中,几十个女人叽叽喳喳蹲在河里洗澡,浑身赤条条,只在腰下系一条纱笼,突然看见两个脏兮兮穿着小学制服的支那小孩,蓬头垢面,从树丛中钻出来,吓得倏地从水里站起身。哇,丫头,一整排几十只巧克力色的大奶子,乳头儿滴答着水珠,颤颤巍巍不住晃荡在南洋的大日头下。我和田玉娘手牵手并肩站在河边,伸长脖子看呆啦。
“那天我们俩就在拉子村的长屋度过一夜。
“隔天早晨,两个英军开着吉普车,赶到长屋来,又好气又好笑,把我们这两个逃家在丛林里流浪的中国小孩给押上车,送回古晋城。
“我又回到学校读书,可一连好几天旁边那个座位却空着。一天早晨上华语课,田玉娘的爸爸红肿着两只眼睛,忽然跑来学校,报告级任老师:田玉娘前些时候在长屋染上猩红热,昨天夜里病死了。出殡那天,全班同学排列成一纵队,送田玉娘,一直送到城外南洋客属公会义山坟地。我带头走在那口小小的棺材后面,一路睁着眼睛,仰起脸,恨恨瞪住头顶上那颗毒热的大日头,心里只是不甘。我不相信田玉娘就这样死掉了。不知怎的,我心里早就认定,田玉娘羽化成了仙子。丫头你看她,一晃一晃摇荡着她辫子上拴着的两蕊子红丝线,笑嘻嘻飞升回东海中的仙山去啦。那天在田玉娘坟前,我咬着牙对太阳发誓,长大后,我一定要去田玉娘投生的地方,把她找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