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忆3:桑妮亚(1)

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 作者:李永平


寿而康的豆瓣鱼好不好吃?还新鲜?现杀的哦。以前颜元叔教授常带我们这群小助教来吃。丫头,刚才咱们俩在罗斯福路上一路口迌,我跟你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讲我当初怎样爱上台北的小巷,后来到了台湾,怎样四处寻找那位身穿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的女郎,天曚曚亮,又怎样在街上遇见蒋公——你到底有没有听懂啊?有一点点懂?你感觉得出来我心里真正想说什么?唉,瞧你那双黑幽幽的眼瞳子一眨一眨的……吃饭吧!别只顾盯着我。豆瓣鱼还没上?那就先尝尝小菜,这家川菜馆的辣椒小鱼干也是颜老师爱吃的喔。咦?你的眼睛怎么忽地一亮?你想干什么?你想看看我今天带在身上的两本书?拿去吧。这本没啥看头,是一部现代文学批评选集。另一本是小说。朱鸰,有一部美国电影叫《爱情故事》,你看过没?一个有钱的大学男生爱上一个贫穷的大学女生,门不当户不对,双方家长反对他们交往,结果那个女生就得癌症死了。这本书就是原著小说啰。作者西格尔是大学教授,在耶鲁教古典文学。怎么大学教授也会写爱情故事?而我身为大学老师,怎么也爱看这种肉麻兮兮的小说呢?这有什么稀奇!刚才在路上不是跟你讲了吗?有些大学教授蹲在马桶上偷偷看琼瑶呢。别鼓起腮帮噗哧笑!瞧你,差点把满嘴小鱼干都喷出来啦。我再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以前在南洋,我们家隔壁住着一位印度婆罗门——印度四大阶级中最上等、最有学问的人——他老先生每天傍晚闲着没事,吃过饭后就披上一件白长衫,腆着个大肚膛,手里捧着一本英国女作家写的罗曼史,在门前院子里踱方步,读得兴起就伸手搔搔裤裆,捋一捋他脸颊上那部雪白胡须,噘起嘴唇自顾自吃吃笑将起来。丫头,你说这幅景象诡异不诡异呢?你问,那我也爱看罗曼史小说啰?常看,但并不特别喜欢,读了就忘。那我一辈子最难忘的小说又是哪一部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这个人是俄国小说家。在古晋中学读书时,我就看过这部小说了。故事讲的是一个大学生谋杀一个老太婆,后来他认识一个妓女,受她的感化,就决定接受法律的制裁,流亡到西伯利亚做苦工——西方人把这样的下场叫做“救赎”。我能不能讲得详细一点?为什么这个大学生无缘无故要杀老太婆?他又怎么认识这个妓女?妓女又怎么感化大学生?对不起,细节我忘了。咦?这不是最令我难忘的一本书吗?细节怎会忘记呢?我老实告诉你吧,朱鸰,自从初中三年级读过《罪与罚》,我一辈子再也不愿碰它。为什么?因为我不敢再读这部小说呀。我忘不了那个俄国妓女。她的名字叫桑妮亚,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跟随父亲从俄国乡下到圣彼得堡讨生活。一家老小好几口人寄居在一座大杂院里。父亲找不到工作,只好狠起心肠叫大女儿到街上去——去卖啦。你懂不懂她卖什么东西?你猜得出来?天!朱鸰,你实在太聪明太早熟了,让我心里凉飕飕的感到有点害怕。你说什么?就是因为你聪明早熟,我才会跟你这个小女生讲这些事情?嗳……不管怎样,桑妮亚为了养活一家人,只好遵从父亲的命令到街上去卖。第一次接客回来,桑妮亚走进屋里,什么话都没说,就把几张脏兮兮的钞票交到父亲手中,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衣服也不脱就在床上躺下来,面对着墙壁,不吭声。朱鸰,从头到尾桑妮亚什么话都没说,只静静的、一动不动的、就像死人一样的面对着墙壁躺在床上,可是,她那两只清亮亮的大眼睛却一直睁着,整晚都没阖上。十五岁那年读到小说中这一幕,我心里就开始恨了。可是第二天早晨桑妮亚起床,不声不响又独个儿走到街上去了。从此桑妮亚做了妓女。从此我恨这个世界、恨那个父亲、恨《罪与罚》、恨写这部小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他凭什么?凭他是个大作家,就可以随意摆布他笔下的人物吗?可是你说,那个什么斯基写到这一段情节时,心里一定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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