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忆2:初遇蒋公(4)

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 作者:李永平


蓬头垢面,满眼血丝——我在台大校园睡了半个夜晚,又在马路上游逛了两个钟头喔——我只管愣愣瞪着城头悬吊的一丸红日,踢跶着脚上那双破凉鞋,自顾自继续行走下去,走着走着忽然眼皮一沉,不知怎的仿佛就睡着了。万籁俱寂。唔,丫头你了解,那种感觉就好像全世界的生物都死光了,天地间只剩下你一个人,孤零零在一条阳光灿烂的大街上行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走呀走呀,耳边只听得自己的鞋子踩在红砖上,跫,跫,跫,恍恍惚惚仿佛做了个梦,梦见——朱鸰你别嗤笑!梦见那个身穿阴丹士林蓝布旗袍、手拈柳枝儿、兜啊兜款步走进巷口的女郎。心一抖,我慌忙睁开眼睛,望望市中心周遭的大街。晨早时分挺热活的罗斯福路,怎么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啦?八线大马路空落落,太阳下望不见一辆汽车,看不到半个人影。悄没声,罗斯福路两旁的巷口突然站出了好几条穿着中山装、理个平头的大汉。这些看似官家侍从的人,只管背着双手,槖,槖,槖,蹬着脚上那两只亮晶晶圆头大黑皮鞋,迎向朝霞伸出脖子挺起胸膛睁大眼睛,不住徘徊踱步张望,绷着脸孔,不吭声。

就在这当口,旭日照射下一片死寂的大马路上,忽然出现一小队黑色轿车。晃晃悠悠,我还只顾睁着我那两只血丝斑斑的眼睛,梦游似地继续口迌下去,可越走心越慌,越慌,心里就越觉得不对劲。我跂起脚跟向前眺望,转过脖子回头瞧瞧:南门市场外面那长长一条顶宽敞的红砖人行道,遍地洒着阳光,空无一人,孤魂野鬼般只有我独自个在走动,踢踢跶踢踢跶……黑魆魆,身后拖着一条瘦瘦长长的影子。丫头啊,我老实告诉你,那当口我背脊上凉飕飕直冒出冷汗来,可我还是硬着头皮,愣瞪着眼睛,迎向那一纵队没声没息缓缓从中山南路驶过来的黑头车,若无其事继续走下去。这会儿想逃走也来不及啦。唉,这也是缘哪!半夜凌晨不睡觉在马路上游逛的一个侨生,和一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车队,迎面相逢,静静朝向对方行进,幽灵般,晃漾在城心大马路空荡荡白花花阳光中,一步一步接近了……忽然心中灵光一闪:我知道我遇到谁了。

好啦,故事讲完啦。罗斯福路快走完了,寿而康川菜馆也快到了,朱鸰,我请你吃颜元叔老师生平最爱吃的现杀、现煮豆瓣鲤鱼头吧!瞧你,听完这一桩奇特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经验,吓得缩住脖子龇着牙,甩起你那一头刀切般齐耳的短发丝,浑身机伶伶打出两个冷哆嗦来。你看,寿而康门口,玻璃缸里养着的五六十只肥美的鲤鱼,骨嘟骨嘟喷吐着水珠,荡漾在入夜时分满城春花般绽放的霓虹灯光中,游来游去多自在啊。你又想说什么?你说,我还没告诉你,我大清早在罗斯福路上遇见他老人家,然后就怎样呢?也没怎样,擦身而过啦。车队浩浩荡荡开过去后,我望望四周:马路两旁巷口伫立的那群穿中山装、理个平头的男子,静悄悄消失了。倏地,城心罗斯福路爱国东路宁波西街又汹涌起车潮,哗喇哗喇。天色大亮。台北城热闹滚滚又展开新的一天啦。你问,我怎么知道,那辆车子里的人一定是他老人家呢?我看到了!擦身而过时,两下里打个照面,他从车窗口探出头来对我笑了笑,露出一口好整齐好洁白的瓷牙。感觉好温馨喔!

丫头,别站在餐馆门口发呆了。咱们俩进去吃豆瓣鲤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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