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晚 唱

火纸 作者:贾平凹




夜很静,月亮晕化了一切,城北低洼带的居民区里,溶溶的,看不见了街面、墙角;房顶浮着,是无数的三角和斜面。伴着一盏孤独的路灯,黑黝黝地歪着一幢木楼;已经是百二十年建筑物了吧,油漆全然剥落,檐角差不多也腐烂了;透过门窗,隐隐地有了一丝儿亮光,一种单调的,似乎又有些了节奏的声音就飘了出来,一会儿高了,一会儿低了,先是那么刺耳,细细听下去,又淡淡地有了那么一点儿音韵呢。夜凉凉地显得更深沉了。

“木楼大郎,敲高一点呀!”黑暗中,有人在叫着,接着是一下尖锐的口哨声。

木楼上的门吱呀却关了,似乎整个楼颤抖了一下,那打击乐仍又响着,一会儿高了,一会儿低了;夜似乎以此铿锵起来,似乎又以此和谐下去了。

击乐者,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楼上的木板床上,弯曲了短短的一双腿脚,弓着腰,在用筷子敲打着面前的一摊儿灶具:盆儿是陶的,碗儿是瓷的,还有盘儿、碟儿;敲打着,是一声儿水音,是一声儿铜律。他虔诚地、认真地敲着,身心便陶醉过去,眼睛慢慢地闭合了,惟有鼻尖下的一条清水鼻涕,亮闪闪的,欲掉未掉。

他叫穆仁文,但人们都不这么叫他。说是他的这幢木楼,在这一带是独一无二的。而他的模样,又是那么猥琐,酷像《水浒》里的武大,便叫他“木楼大郎”了。至于他是哪一年住在这木楼上的,什么时候得到这绰号的,人们记不清楚,他也有些不理会了。只是每天早上,他穿着褪了色的蓝制服,夹着一把雨伞,去城里的一家行政单位上班,晚上回来,就走上楼去,击打他的音乐。在这小小的住宅里,四壁上没有挂一张女性图画,窗台上没摆一盆花花草草,家具也像他人一样:陈旧,矮小,看着让人窝囊。虽然楼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了,但那窗户从未打开,室内黑漆漆的,大天白日也得开着灯。他没有娶过妻,也没有亲朋好友,从未动过烟酒,更没有多少外交活动的了。他想远远地避开人们,使谁也不知道这么个地方,住着他这么一个人。但人们反倒全知道了:当他出门上班的时候,缩着脖子,看着脚尖,默默地往前走,立即会被人叫起来:

“上班呀?木楼大郎!”

他知道那话的意思,没有去理,连头都不抬的,心里说:“沉默是最好的反抗。”

几个孩子跑过来;和他平行了,猛地往上一耸,嚷道:

“只有我的肩头高!”

众人乐得大笑起来了。

他实在气愤了,骂一声:

“造孽!哪一次运动来了,非被运动了不可!”

众人越发哈哈大笑了。

今夜里,他又呆在他的木楼里击乐了。他早年学过音乐,但没有学成,却从此有了听听什么曲调儿的嗜好。“文化革命”中,他曾经买过一台收音机,后来本单位揪出个反革命,罪行是偷听敌台,他第二天就把收音机卖了,怕落个嫌疑,以至现在,也绝了去买收音机的念头,兴趣来了,就拿出这些灶具,慢慢地敲击起来。那敲击出来的声音,他听起来,是很醉心的,很快就会被带到了一个银色的天国去了,尤其当他敲打几下,侧头看一眼柜盖上的那个小漆木匣子时,他就悠然得意而不能自已了。

那匣子里,装着一个精致的皮夹,皮夹里有着两百元钱。他闭上眼睛,就清楚地知道那是十张十元票子,十五张五元票子,还有七张二元,十一张一元呢。这都是他工作以来,一点一点积蓄起来的。积蓄着干什么?他不知道,但每月都那么存一些,觉得心里就充实了。钱藏在那儿,谁也是不知道的,谁也不常到他的房子来,他放钱和点钱的时候,门窗就全关了,连家里的猫也要赶到厨房里去。

但是,他对那猫,是有感情的,它是他惟一的家属,长得胖乎乎的,有一双大得出奇的神秘的眼睛。他只要一走进这房间里,就要抱起它,用那短短的五指抚摸,竟常常在夜的黑暗里,看见了那皮毛上摸出了NFDA2NFDA2的火光星儿来。现在,猫已经在他的怀里睡了一觉,再不安宁起来,他拍了它一下脑袋,又当儿当儿地敲击起音乐来,眼睛又要闭合过去了。

猫却始终听不进这音乐的,不停地扭转着脑袋,耸着耳朵,咪儿咪儿地叫着。他奇怪了,停止了音乐的敲击,也支起耳朵来听。屋外,依然静寂,倏忽觉得风在袅袅,有一片树叶在窗外起浮吧?他讨厌地拧了一下猫的耳朵,猫一受惊,跳落地上,咪地叫了一声。他看着,就动起身来,去床头掏出一块点心,用牙嚼碎了,吐在那里,看着猫吃。

他毕竟有些困意了,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六点半了。六点半,是到了他的休息时间了。生活的规律化,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收拾了那些盆儿碗儿,脱了衣服,坐在了床上。

他那么坐着,呆呆的,开始想:我今日有害人之心吗?他检点着一天来的事情。

“没有。”他摇摇头,“害人之心不能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谁今天对我有非议吗?”

他开始从早晨想到傍晚:大家对他都是平和的。那眼光可以证实。只是中午,书记让他去煤店给单位买煤,这是苦差事,别人都不去的,他是当即就去了。书记很高兴,说过“老穆同志好”的话……他坐在那里,无声地笑笑,拉灭了灯,溜进被窝里了。

他睡在床上,马上合上了眼睛,他有能使自己立即入梦的办法,那就是回想幼年自己爬山的事,他想着爬呀爬的……每次爬不到山顶,他就睡着了。现在,他爬起来,才爬了两分钟,突然坐了起来,想后窗的窗帘没有拉严呢,就披了上衣,迈着两条短短的疲腿下了床,摸黑去那里拉严了窗帘。才坐在床上,突然又怀疑起门闩插了没有呢?他记得是插了的,但又不敢十分肯定,还是又下床去了,伸手在门上摸摸,原来已经插了。他在黑暗中骂了自己一句,悻悻地重新溜进被窝,心安理得地要去“爬山”了。可是,他又听见了一种声音,似乎是什么锁子晃动了一下,他“啊”地叫了,一下子拉开了电灯,看那钱匣时,钱匣锁子果然在动着,但是,没有人,连人的影儿也不曾有;那只猫正惊慌地站在那里,灯光下,用羞涩的眼光看他。他心放了下来,骂道:

“你,你在干什么?”

猫耸耸耳朵,似乎要向门槛下的缝隙里钻出去。他立即生气了。他知道这猫正在怀春时期,夜里是不安宁的,这么个时候了,又要出去浪荡吗?

“你这个不正经的东西!”

他叫着,一下子扑下床去,把猫踢到了床边,拿木板挡住了门槛下的缝隙,就又大骂起猫来,说去年它怀了孕,让他踢了一顿,流产了,如今又忘了羞耻,又要出去,这怎么就不要脸面呢,不注意影响呢,不考虑主人是谁呢?

猫可怜地在床下哀叫,他抱起它来,放进被窝里,接着就躺下去,拉灭了灯,用手搂住了那一团毛乎乎的东西,心里说:睡吧,睡吧,这不是很好吗?

这时候,有人突然敲门,声音很大,又很急。他不做声,想:这是谁呢?是来偷盗我的吗?是不是假装敲门,侦察有没有人呢?或者,是楼下那一帮年轻人又来闲扯了。这些讨厌鬼,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旁人不会说在搞小集团吗?而且又从不带烟茶,白吃白喝我的。但门还在敲着,而且有了问声,是大门口的收发老汉。他发话了:

“谁呀,我已经睡了。”

“有你的信,你又没来取,怕误了事。”

他拉开了灯,看见门缝里塞进了一封小小的白四方块;老汉咳嗽着从木梯上很响地下去了。

他拾起了信,果然是写给他的,下边落款是“内详”,他心头有些别别跳了。自他住进这个木楼,他从来没有给别人写过信,也从来没收到过别人的信,现在谁会给他来信呢?是流氓向他索钱的恫吓信?还是旁人给他的诬告信?他双手竟颤抖起来,用了好大的劲拆了信封,凑近灯下看起来:

穆仁文同志:

我叫苏梅,在西城区广播站当播音员,一生从未结婚,也未谈过恋爱,如今,一晃已经三十八岁了。我常听我舅舅提说过你(他叫王顺,和你在一个单位),知道你的情况,所以,冒昧给你去信,想和你认识。如果愿意,请于今晚十点在丁字街口的路灯杆下约会。内附一小照。

苏梅 本日寄

“谈恋爱!”

他看完信,第一个反应,脑子里便嗡地响了一下,就立在那里呆呆痴痴的了。恋爱他是谈过的,但那都是年轻时的事。那时候,他认识了好多姑娘,也常常收到一些求爱信,但他都失望了。他认为,城市的姑娘,大都是不正经的,当他和几个姑娘见面时,总先要问:

“在这之前,你和别人谈过吗?”

“谈过,但现在全没联系了。”

他很快就和人家告吹了。原因很简单:和别人谈过恋爱的,必是不那么干净,要不失了身,要不感情上也不那么洁净了呢。但是,他却再没有碰到过第一次和他谈恋爱的姑娘……一天天虚晃过去了,一直到了今天。

“这苏梅是没有谈过的。”

他心里说,便端详起她的小照来。她形态贤淑、端正,是个美丽的人才儿。她难道也是像我一样,一直耽误到如今了吗?但他心里不觉慌慌起来,就站在那里,想:她为什么就要和我谈?她爱上了我的什么呢?他虽然是个干部,就地位太低下了,看上地位是不可能的。他摸摸下巴,胡楂硬硬的,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模样儿是走不到人前去的。那么,是看上我的钱了。可是,钱谁知道呢?那一定是她的舅舅在她的面前美化了我。这个苏梅的舅舅!他又为什么对我这般好呢?他是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他心慌意乱起来,对着那信封发怔。突然,他看见了那信封上的笔体:软软的,弯弯扭扭;一看就是女人的笔迹。糟了,门房老汉一定认出这信是一个女人写的,那去门房的人都会看出来的,他们一定在说:

“瞧,有女人给木楼大郎来信了!”

“啊,女人信!他还有女人的信?!”

“别瞧他从不接近女人,也不娶妻,原来有情人嘛!”

他脸刷地红了:这会发生什么后果呢?明天上班,消息可能使单位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们一定要嘲笑的,用鄙视的眼光看他了。他怎么说得清呢?那脏名声,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啊!

“我得向领导汇报去,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得去让组织上知道。”

他决定之后,穿好了裤子,锁了门,拿了那信向楼下的平房里走去了。

楼下的巷道很挤,支部书记是住在前边的一个小四合院里的,他迈着短短的腿,才走过巷道,就听见巷中那间小房里,正拥了一房子人,吸着烟,在热烈讨论着什么小说。他隔着门看看,见是本单位的小赵他们一伙。这帮年轻人好爱写文章,组织了一个小说写作小组,他老早就为他们担心了:这样会不被人怀疑成立了什么反动组织吗?他赶快扭过了脸去,匆匆从门前走过去了。

书记家的院子,门还未关,但他没有走进去,却用一个指头在敲那开着的门扇:

“书记在家吗?”

屋里正有人说话,他听了一下,觉得是本办公室的老张在里边。这么晚了,老张来干什么?是不是来汇报我的什么情况了?他紧张起来,想听一下;书记却从里屋走了出来,大声地说:

“噢,是你啊!快进屋来,今晚倒有兴趣串门了!”

“书记,你还没歇下?我有事要给你汇报。”

书记让他进屋去,他不,说这事只能让书记一人知道。书记就把他引到另一间小屋去,他详详细细说了信的事,末了说:

“书记,这女的我可一点不认识,是她写给我的,我才收到的。”

书记看了信,却哈哈笑了,说这是大好事:

“大家为你个人事都焦心,既有这么个机会,你一定要去!”

“要去?”他简直吃惊了,怀疑书记的真诚,便说,“书记,你对我有什么要批评的吗?同志们对我有什么看法吗?”

“哪有那么多看法?”书记看了一下表,“现在是七点,还来得及,你一定要去,而且一定要谈好!”

他摇摇晃晃地回到木楼,觉得一身轻松:他不用再说什么话了;至于去约会不约会,他觉得未必要去,爱情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神魂颠倒的事了,现在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谈不谈也无所谓,何况这女人为什么爱上了他,他还没有搞清呢!

他重新要上床去,却冷丁在那里站住了,觉得这约会必须是要去的。他庆幸自己的“翻然悔悟”,因为书记要求他去,他能不去吗?明日书记问起这事,若说没去,这不是把书记的话当耳边风吗?

他锁好了门,回身要走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妥,开门又进去,重新打量了房间的一切,看那钱匣是不是锁牢了,那窗闩是不是插严了。而且这猫呢?他这么一走,它也不是又要出去的吗?他看着那猫,猫也正看着他,似乎在得意地笑。

“你别高兴得太早!”

他说着,就细细检查了一下房间,看哪儿的漏洞会使猫溜出去。一切该挡该堵的都挡了堵了,他冲着猫冷笑了笑,锁上了门下楼去了。

他路过了书记家的门口,忍不住又敲起门来,书记出来了,他悄悄说:

“书记,那我就去去,这事你得保密,谁也不要告诉呢。”

走到街上,月亮显得小了,星星却多起来,一眨一眨的。街面上,行人已经很少,月亮洒在那儿,有了柔柔的蓝光,又有了懈懈的白光,街两边的树木也幻化得朦朦胧胧。他似乎有了几分迷离,飘飘忽忽的,指头肚上,也感觉到了冷夜气息的微妙。突然间,刷的一声,一个什么东西从身边蹿去了。他吓了一跳,定眼看时,是一只肥大的猫,已经蹲在了旁边的一堆水泥管道上,睁着两颗绿莹莹的眼睛看他。

这是谁家的猫?这么晚了,要到哪儿去?他想,是勾引他家的那只母猫去吗?他这么一想,气就上来了,认定这只猫一定是他家猫的“情夫”,那么,去年他家猫的大肚子,也就是这只猫作的孽了。他捡起了一块石头,向那猫狠力砸去,石头在水泥管道上击碎了,闪着火花,那猫尖叫着在黑暗里逃去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但是,脑子里很乱,尽是那公猫母猫,那难看的大肚子,那被他踢打之后流产的污血……他感觉脑子有些疼了,走向路边一个路灯杆下,倚了身子,想定一定神。才那么站定,却听见了什么地方,有一种窃窃之声,而且又有了笑声。他侧耳听听,听不清,回头看时,原来就在路的那边,也就是树林子的阴影里,模模糊糊地有了那么几对男女在那儿谈恋爱。

“呸!”他一下子犯恶起来了,心里骂道,“不正经!”

他听人说过,如今的年轻人常常在野外的恋爱中会发生关系,这些人一定无疑了。听那笑声,是一股什么味儿,又站得那么紧,一直在树的阴影里。他突然又幸灾乐祸起来:让他们乱搞去吧,反正我要见的这女人是正经的,她没有这么整夜整夜去阴影里嘻嘻哈哈。

一想到她,他又泛起了本来的惶恐:她给我来了情书,她怎么那样大胆,那样主动呢?他走了一段路,又站在路灯杆下,掏出她的信和照片看起来了。

“我要研究研究,我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不能像年轻人那样轻率。”

他看看她的照片,她确实很美,虽然三十八岁了,脸上有了细细的皱纹,但她依然是美的。噢,他终于想得明白了:这女人,模样这么好,工作又是播音员,高雅而文明,她占有了优越的条件,所以她才这么大胆和主动呢。

“她是正经的,她不是那种浪荡女人哩。”

他这么自言自语,就闭上了眼睛,手在动起来,似乎又在敲击他的音乐了。倏忽间好像已经看见了她:梳一头那么蓬松的黑发,穿一身贴体的西装,骑着车子上班去,街上行人全看着她,但一看见她的端庄,邪念便荡然无存。她到了单位,走进播音室,开始播音,声调那么清亮、甜美,所有的喇叭都响起来了……

一时间,他感到他似乎不是他了,回到了他年轻的时代,他想要叫喊一声什么了,但是,却兀自呆在那里,脸上发烧,奇怪和惊慌,他怎么会是这样:四十多岁的人了,会这么轻浮?!

他恨了恨自己,重新动了动身上的衣服,又恢复了原状,缩着头,看着脚尖,姗姗地往前去了。

现在,他站在了丁字街口的路灯杆下了,那里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他看了看表,时针指在九点。他就退过路灯杆,在一旁观望来往的行人。

这里是很热闹的地方,行人仍然很多。他这么等了一会儿,就不安起来,总觉得在什么地方,是那商店玻璃窗里呢,还是那巷口的灯影里,总好像有熟人在看他。他想,这是可能的,他们看见了,一定要笑话他:哟,那么老的人了,还在热恋?!他觉得很不是滋味了,终于低了头,用眼的余光扫视着街面,又走过去,在那巷口、商店里细细看了一遍,证实确实没有熟人,心才安然下来。他本来还要再回到路灯杆下,又觉得不如就站在街的这边好些,如果那女的来了,还可以远远先观察一番呢。

但是,鬼知道怎么又想起他的猫了。这时候,那被打伤的雄猫到了他的木楼上去了吗?那雄的一定在木楼的门口叫着,家里的猫是忍不住了,使劲抓门、抓窗。他对他的猫一向看管很严,可是,去年为什么就怀了孕了呢?是哪儿有它可以溜出去的地方吗?他一直疑惑不解。他想着房子的一切可能出去的地方,猛地就想起那窗户上边,冬天生炉子放烟囱的窟窿。对了,它一定是从那里出去的,可是,为什么来时就没有想到要去堵住呢?那不要脸的猫,听见了雄的叫唤一定是溜出去了!

他痛苦得心急火燎,骂自己太混账,但现在又无可奈何。他站在商店旁边的一家门口,又害怕被这家人怀疑要偷盗,才走到路边,一辆自行车忽地从他面前驶过,险些撞倒了他。他出了一身冷汗,看时,一个小伙带着一个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驶走了。

他要骂声“眼睛瞎了吗?”又没骂出口,害怕那年轻人下来打他一顿。瞧着人家远去的身影,心里说:“一定是流氓,那带的女的,十分之十不是他的爱人。爱人有那么个坐车姿势吗?会走得这么急吗?这么晚了,带到哪儿去干丑事了!”

他站在路灯杆下,一边揉着腿,一边看着对面的路灯杆下,那里开始站了好多男女。他一时又不知道她来了没有,就又掏出她的照片对看起来。没有,她还没有来。她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来呢?是还在上夜班吗?广播员晚上要广播的,或许,她快要下班了吧,她心急如火似的要赶来呢。

一时间,他又不是他了,他又幻想开来,觉得她就坐在播音室里,梳着一头蓬松的黑发,穿得那么干净贴体,面前是高高低低的机器,她对着播音筒在念稿了。旁边呢,坐着一个男播音员,相貌堂堂,一身西服,和她交替播送……他去接她下班了,上到楼上,站在那播音室门口,正要推门进去,一抬头,门上大红字写着:“任何人不得入内”……

“不得入内!”

他不禁叫了一声。就噢噢地拍打起自己的脑门,一下子害怕起来了:播音室里,必是一男一女,一上班,关在那室里,小小的,十几平方米里,谁也不得入内,他们在干什么呢?一天、两天……时间长了,能不发生别的事吗?

“有可能的,完全有可能的!”

他一下子清醒了那些想不通的问题:她三十八岁了,没有结婚,这么美丽的容貌,工作又那么舒服,怎么不谈恋爱呢?怎么没有人追求呢?那一定是在播音室内有了不光彩的事,名声很坏,所以,她舅舅提到了我,她就那么大胆,那么主动了!

他一把揉了信和照片,转身往回跑去。他庆幸他来得早,没有见到她的面,他更痛恨起这人生的可怕:这坏了良心的王顺,这坏女人!

现在,他惟一担心的只是他的猫了,他希望尽快到家,看它是不是出去偷情了;如果真是那样,他要狠狠地踢它,把它吊起来打个半死。

他匆匆跑回城北低洼带居民区,一进巷子,却照直往书记家去了。书记的院门已经上了闩,他绕到了后窗那儿,才要叫喊,又怕影响了书记的休息,但又不愿离去,那么呆了好久,终用一个指头敲着窗子,书记问清了是他,他说:

“书记,我没有见到她。”

书记在屋里笑了:

“你这人!见就见了嘛,又不是去偷了人!”

“啊,我真的没有见,我经得起组织调查!”

书记又是笑了,说相信了他。他总算放心地上了木楼,一打开房间门,就高声嚷道:“咪咪,咪咪!”

但是,没有了猫的踪影。他赶忙搭了凳子去窗户上看那个烟囱窟窿,果然那窟窿上,粘着有猫的绒毛。

“这不要脸的猫!这下贱的东西!”

他大声骂着,用木板钉死了那窟窿,发誓再不收留那猫了,以后再不饲养猫了。他关上了门,气咻咻地坐下来,但立即又跳起来,去看他的钱匣子:钱匣子还在。他摊摊手,笑了笑。

夜,已经很深了,露水下来,月色里有了晶晶的光亮,夜显得更神秘了,也更阴凉了。城北区低洼地的居民区里,雾色里浮着屋顶,无数的三角和斜面;孤独的路灯下,小木楼歪在那里,没有一丝儿光亮透出来,却飘出了单调的、又有什么节奏的声音:一会儿高了,一会儿低了;夜似乎以此铿锵起来,似乎又以此和谐下去了呢。

1981年1月9日夜作于劳武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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