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用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价值11

中国人的病 作者:沈从文


不过我虽能将生命逃避到艺术中,可无从离开那个生活环境。环境里到处是年青生命,即到处是偶然,而且有些还出奇的勇敢。也许有些是相互逃避于某种问题上,有些又相互逃避到礼貌中,更有些说不定还近于浥彼注此,……因之各人都可得到种安全感。可是这对于我,自然是不相宜的。我的需要在压抑中,更容易见出它的不自然处。在文字运用中,一枝笔见出透明和灵秀处,在人事应对中,却相当拙呆,且若于拙呆上给偶然一个容易俘掳的印象。岁暮年末时,因之偶然中较老实的某一个,重新有机会给了我一种更离奇的印象。依然那么脆弱而羞怯,用少量言语多量微笑或纯粹沉默来装饰我们的晤面。其时向日的阳光虽然稀薄,寒气冻结了空气。可是房中炉火照例极其温暖,火炉边柔和灯光下,是容易生长一切的,尤其是那个名为“情感”或“爱情”的东西。可是防止附于这个名词的纠纷性和是非性,我们却把它叫作“友谊”。总之,偶然之一和我友谊越来越不同了。一年余以来努力的趋避,在十分钟内即证明等于精力白费。偶然的缺点依旧尚保留在我印象中,而且更加确定,然而这些缺点的印象,却不能保护我什么了。

我于是重新进入到一个激烈战争里,即理性和情感的取舍。但是事极显明,其中那个理性的我终于败北了。当我第一次向“偶然”作一种败北以后的说明时,一定使“偶然”惊喜交集,且不知如何来应付这种新的发展。因为这件事若出于另一偶然,则或者已有相当准备,恐不过是“我早知如此”轻轻的回答,接着也不过是由此必然而来的一些取和予。然而这事情却临到一个无经验无准备的“偶然”手中。在她的年龄和生活上,实都无从处理这个难题,更毫无准备应付这种问题技术的。因此当她感觉到我的命运仿佛在她那双小小白手中时,一时虽惊喜交并,终于不免茫然失措,不知是放下好还是握紧好。

我呢,实在说来,俨然只是在用人教育我。我知道这恰是我生命的两面,用之于编排故事,见出被压抑热情的美丽处,用之于处理人事,即不免见出性情上的劣点,不特苦恼自己,同时也困惑人。我当真好像业已放弃了一切可由常识来应付的种种,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种情感漩涡里去。十年后温习到这种“过去”时,恰恰像在读一本属于病理学的书籍,这本书名实应当题作:

《情感发炎及其治疗》

作者近乎一个疯子,同时又是一个诗人。书中毫无故事,惟有近乎抽象的一堆印象拼合。到小客厅中红梅白梅全已谢落时,偶然的微笑已成为苦笑。因为明白这事得有个终结,就装作为了友谊的完美,和个人理想的证实,带着一点儿好景不常的悲伤,一种出于勉强的充满痛苦的笑,好像很谦虚的说,“我得到的已够多了”,就借故走到别一地方去了。走的神气,和事前心情上的纷乱,竟与她在某一时写的一个故事完全相同,不同处只是所要去的方向而已。

至于家中那一个呢……

我于是重新得到了用笔的机会。可是我不再写什么传奇故事了。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动人的传奇。我读过一大堆书,再无什么故事比我情感上的哀乐得失经验更加离奇动人。我读过许多故事,好些故事到末后,都结束于“死亡”和一个“走”字上,我却估想这不是我这个故事应有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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