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与幸福,不是伟人的目的,就是俗人的期望,这与我全不相干。值得歌颂的是青春,以及象征青春的狂热,寄托狂热的脆弱中见神性的笑语与沉思,真正等待我的只有死亡,在死亡未临以前,我也许还可以作点小事,即保留这些‘偶然’势力各以不同方式陆续浸入一个乡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冲突与和谐程序。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光明赞颂。在充满古典庄雅的诗歌失去价值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我的妄想在生活中就见得与社会倾向隔阂,在写作上自然更容易与社会需要脱节。不过我还年青!世故虽能给我安全和幸福,一时还似乎不必来到我身边。我已承认你十年前的意见,即将一切交给偶然和情感为得计,我好像还要受另外一种‘偶然’所控制,接近她时,我能从她的微笑和皱眉中发现神,离开她时,又能从一切自然形式色香中发现她。这也许正因为如你所说,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这应当是我一生的弱点。但想想附于这个弱点下的坦白与诚实,以及对于人性幽微感觉理解的深至,以及表现这一切文字如何在我手中各得其所各尽所能,我知道,你是第一个就首先对于我这个弱点加以宽容了。我还需要回到海边去,回到‘过去’那个海边。至于偶然呢,我知道她们需要的倒应当是一个‘抽象’的海边。两个海边景物的明丽处相差不多,不同处其一或是一颗孤独的心的归宿上,其一却是热情与梦结合而为一,使偶然由神变人的家。其一是用孤独心情为自己去找寻那些蚌壳,由蚌壳产生想象,其一是带了几个孩子去为孩子找寻那些原来式样的蚌壳,让孩子们把这些小小蚌壳和稚弱情感连接起来。……”
“唉,我的浮士德,你说得很美,或许也说得很对。你还年青,至少当你某一时,被某种黯黄黄灯光所诱惑时,就显得相当年青。我还相信这个广大的世界,尚有许多形体、颜色、声音、气味,都可以刺激你过去灵敏的感觉,使你变得真正十分年青。不过这是不中用的,因为时代过去了。在前一时代,能激你发狂引你入梦的生物,都在时间漂洗中消失了匀称和丰腴,典雅与清芬。能教育你的正是从过去时代培养成功的各式典型。时间在成毁一切,从这种新陈代谢中,凡属于你同一时代中的生物,因为脆弱,都行将消灭。代替而来的将是在无计划无选择随同海上时髦和政治需要繁殖的一种简单范本。新的时代在进展中,不拘如何总之在进展,你是个不必要的人物。你的心即或强健而韧性,也只合为过去跳跃,不宜于用在当前景象上了。你需要休息休息了,因为在这问题上徘徊实在太累。你还有许多事情可作,纵不乐成也得守常,有些责任,即与他人或人类相关的责任。你读过一本题名《情感发炎及其治疗》的奇书,还值得写成这样一本书,且不说别的,即你这种文字的格式,这种处理感觉和联想方法,也行将成为过去,和当前体例不合了!当前是全个人类的命运都交给‘伟人’与‘宿命’的古怪时代,是个爵士音乐流行的时代,是个美丑换题时代,是个用简单空洞口号支配一切的时代,思想家不是袖手缄口,就是在为伟人贡谀,替宿命辩护。你不济事了!”
“是不是说我当真已经老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天气冷了些,我一个人坐在桌前,清油灯加了个灯头,两个灯头燃起两朵青色小小火焰,好像还不大亮。灯火还是不大稳定,正如一张怯弱发抖的嘴唇,代替过去生命吻在桌前一张白纸。十年前写《边城》时,从槐树和枣树枝叶间滤过的阳光,如何照在白纸上,恍惚如在目前。灯光照及油瓶,茶杯,书籍,桌面遗留的一小滴清油时,曲度相当处都微微返着一点青光。我心上也依稀返着一点光影,映照过去,又像是为过去所照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