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用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价值18

中国人的病 作者:沈从文


我应当在这一张白纸上写点什么?一个月来因为写“人”,已第三回被人责难,证明我对于人事的寻思,文字体例显然当真已与时代不大相合。因此试向“时间”追求,就见到那个过去。然而有些事,温习起来已多少有点不同了。

“时间带走了一切,天上的,或人间的,或失去了颜色,或改变了式样,即或你还自以为有许多事,好好保留在心上。可是,那个时间在你不大注意时,却把你的一颗能感受善跳跃的心变硬了,变钝了,变得连你自己也不大认识自己了。时间在改造一切,重造一切。太空星宿的运行,地面昆虫的触角,你和人,同样都会在时间下慢慢失去了固有位置和形体,真正如诗人所说:‘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人生究竟可悯!这就是人生!”

“若能温习过去,变硬了的心也会柔软的!到处地方都有个秋风吹上人心的时候,有个灯光不大亮时候,有个想从‘过去’伸手,若有所攀援,希望因此得到一点助力,似乎方能够生活得下去时候。我或那些偶然,难道不需要向过去伸手……”

“这就更加可悯!因为印象温习,会追究到生活之为物,不过是一种连续的负心。过去的分量若太重,心子是载不住它的,凡事无不说明忘掉比记住好。在过去当前印象和事实取舍上,也正是一种战争。你曾经战争过来,你还得继续战争。”

是的,这的确也是一种战争。我始终对桌前那两个小小火焰望着,灯头不知何时开了花,“在火焰中开放的花,油尽灯熄时,才会谢落的。”

“你比拟得好。可是人不能在美丽比喻中生活下去。热情本来并不是象征,虽抽象,也具体,它燃烧了自己生命时,即可能燃烧别人的生命。到这种情形下,只有一件事可作,即听它燃烧,从燃烧中将有更新生命产生(或为一个孩子,或为一个作品)。那个更新生命方足象征热情。人若思索到这一点,为这一点而痛苦,痛苦到超过忍受能力时,自然就会用手剔剔你所谓要在油尽灯熄时方谢落的灯花,这么一来,灯花就被剔落了。多少女人即如此战胜了自己的弱点,虽若在谦退中救出了自己,也正可见出爱情上的坚贞。因为不是件容易事,虽损失够多,作成功后还将感谢上帝赐给她的那点勇气和决心!至于男子呢,照例是把弱点当成最小的儿子,最长的女儿,特别偏爱。”

“不过,也许在另外一时,还应当感谢上帝,给了另外一些人的弱点,即凭灯光引带他向过去那个弱点。因为在这种弱点上,一切生命即重新得到意义。”

“既然自承是弱点,你自己到某一时,为了安全,省事,或又为了别的理由,也会把灯花剔落的!”

我当真就把灯花剔落了。可是重新添了两个灯头,灯光立刻亮了许多。我要试试看,能否有四朵灯花,在这深夜中偶然同时开放。

灯油慢慢的燃尽时,我手足都如结了冰,还没有离开桌边。灯光却渐渐微弱,还可以照我认识走向过去,并辨识路上所有和所遭遇的一切。情感重新抬了头,我当真变得好像很年青了。不过我知道,这只是那个“过去”发炎的反应,不久就会平复的。

屋角风声渐大时,我担心院中那株在小阳春十月中开放的杏花,会被冷风冻坏。“我关心的是一株杏花,还是几个人?是几个在过去生命中发生影响的人,还是另外更多数未来的生存方式?”等待回答,没有回答。

灯光熄灭时,我的心反而明亮了起来。

一切都沉默了,远处有风吹掠树枝声音轻而柔,仿佛有所询问:“鬃,你写的可是真事情?”

我答非所问:“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原题《水云》,首发于一九四三年一月《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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