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在家庭里过的是逍遥轻松、吃穿不愁的日子。小时候不去说它,后来长大了,也从来不过问家里的经济情况。自从“一·二八”失学以后,我才感觉到父亲的家境骤然衰落了,我才被迫失学,但知道得还不太清楚,只觉得生活过得不像过去那么轻松了,但自己不当家,也不知轻重。现在听到母亲在我面前说出日子不好过的话,我才开始有点明白了。
很快就到过年的日子了。
这一年,1934年——农历甲戌年十二月三十日,大除夕的晚上,虽然客堂里的长条桌和两张八仙桌上仍然摆着“三牲”,但,一块肋条肉、一只公鸡和一条鱼,都显得那么小,既没有干果等盆子,更没有水仙和天竺了。那蜡扦上的一对红烛又短又细,看起来和那蜡扦很不相称。我忽然想起童年时过年那种情景来,觉得这几年来真是与过去大不相同了,尤其是今天这个年与当年真有天壤之别!我心头不禁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伤感……
这时,吃过了一顿象征性的、非常寡味简陋的“年夜饭”之后,父亲就匆匆地出去了。因为车夫今年回老家去了,所以父亲只能步行着出去。
老朱妈在厨房里收拾碗筷。阿姨带着妹妹也在那里。
母亲和我仍在客堂里“守岁”……时钟已经响了九下。母亲忽
然想到什么似的走到楼梯上去了。她下楼时手里拿着一件衣服和一条裙子,放在我面前,一边指点着一边说:
“我差点忘了,宝!这一件皮袄已穿了好几年了,也做不起新的,袖口和下摆都有些磨破了。这条裙子的下摆也毛了,都需要修补修补……可是……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宝!趁现在没有事,你就帮我修补修补,春节那几天好穿……”
我记得母亲这件花色织锦缎皮袄下摆的四只角不是方形而是圆形的,配上那条手工细致、黑底红花的百褶裙,穿在她身上多么好看、多么时髦啊!确实,这一套衣裙已经穿得有年头了。以前我不太留心,现在仔细一看,可不,皮袄两只袖口和下摆,裙子下面的边都已磨毛了,有的甚至有些破损了,不修补一下,穿在身上确实太碜了。我竟不假思索脱口说:
“妈!这套衣裙你穿了那么多年,也该换个面子了。”
“唉!我也早就这么想,可是……你不知道,一年一年就这么拖到现在……等明年再说吧。现在……你就先给我修补修补,将就着穿穿算了。”
这是一项很细致的活儿。我上楼去找了些与皮袄、裙子花色相近的丝线仔仔细细地修补起来。
客堂里方桌子前面的地板上放着一只四方形、有四条腿、上面有一个空圆洞的木架子,空洞里恰好放进一个浅浅的、大小相近的铜盆。这是取暖用的铜盆,铜盆中央有几根钢炭在燃烧,所以客堂里还不是很冷。我就靠近火盆坐着给母亲修补衣服。
这时,阿姨带着妹妹上楼哄她睡觉去了。等妹妹睡着后,阿姨又下楼来和我们一起“守岁”。老朱妈收拾完厨房里的活儿,端了个小板凳也坐到火盆旁边打盹。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快要十二点了。我已经把皮袄和裙子
都修补完毕。这时还不见父亲回来。我心里有点儿纳闷。年三十晚上,父亲到哪儿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我问母亲,母亲叹了口气说:
“唉!你不知道,慢慢……你就知道了……!”
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父亲回来,母亲和我都有些焦急不安,而更使我不安的是,不断地有人来敲门。来的人都是些要账的:什么粮店的、肉店的、酱油店的、药材铺的,什么样的都有。他们不是现在才来,方才已经来过几个了,有的来了一次,又来第二次、第三次的。母亲都用婉言解释,请他们缓一缓,等我父亲回来筹到了钱马上给送去。母亲每次说了许多好话,要账的才不情不愿地悻悻而去。
午夜过后,母亲让老朱妈去睡了。她怕妹妹醒来一个人害怕,让阿姨也上楼去睡了。
客堂里只剩下母亲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