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过去里的灵魂
凌晨五点,我们下了车,我爸让我在站前广场等着,他去买返程车票,我奶奶身体不好,他当晚得赶回去。
我守着行李,眼前是鸦青色的天,浮出点亮光,天空下绘着摩天大厦。小城里虽然没有这么高的楼,但我在电视上也看过,倒不艳羡,只觉压力迫来。冰冷的铅灰色的压力,像辐射一样,从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放出来,我心里,突然没着没落起来。
到了邯郸路上的那所学校,办完入校手续,来到指定的宿舍。宿舍里有两个女生,都比我大,据她们介绍,还有一个女生,上街去了。那两个女生很热情,我爸也很高兴,跟她们介绍关于我的种种。他一高兴,嗓门就特别大,那口阜阳土话就特别刺耳。那两个女生倒不觉得有什么,跟他聊得很是投机,但我却看见,出门的那个女生的铺位上,挂着一件黑色的裙子。
黑色呢裙,领口与腰间都有黑色的蕾丝花边,它的主人,一定是一个特别洋气讲究的女子吧?她快要回来了吧?她会不会看不起我们?不是我虚荣,我来这里,是要赤手空拳给自己打一个天地的,从一开始,就容不得一点儿闪失。
我催我爸快回去,我爸只管帮我挂蚊帐,铺被子,我再三催促,我爸方离开。临走时,宿舍里的女孩建议我爸在我的铺位上休息一下,我爸说,地方不熟,还是早点儿去车站比较好。他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留下五十块钱和几张零票,剩下的,都给了我。
那天晚上,我站在宿舍里,对着窗外的夜风,哭了。宿舍里那两个女生以为我想家,劝了我一会儿。却不知,我当时的感觉极其复杂,有对我爸的负疚与担心,按时间算他已经上车了,有没有座位?一夜未眠的他,能睡上一会儿吗?还有对异乡的恐惧,对未来的不踏实,我不知道,我这条路是否走得通,若不能。怎对得起我爸的这番辛劳?我,并没有准备好回头路。
我在很久之后,才知道我爸回去时的情形。返程他倒是有座位,一上车就趴桌子上睡着了,正睡着,感到有人在翻他外套口袋,他明白是小偷,却连眼睛都懒得睁。那五十块钱,他装在衬衫口袋里,隔着毛衣和外套,小偷得不了手,要翻,就随他翻去吧。我爸闭着眼睛,又睡着了。
后来他写了篇新闻,叫做《哑巴车上小偷多》,因为车上也没有广播提醒。稿子发在报纸上,跟我说这事儿时,他呵呵笑着,说是把车票钱挣回来了。
读书那几年,我经常坐火车在阜阳与上海之间来往,火车逶迤,由东至西,窗外风景转换,从江南的乌桕树,到淮北的小白杨,从不能洇湿肮脏车窗的杏花雨,到三尺之外触手可及的红月亮。我在火车上看风景,感受故乡变远而异乡变近,时代与列车的脚步都在加快,有谁能停下来?让我住在过去里的灵魂,追上我随波逐流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