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条街,
聚拢过你的童年,
又残酷地,
坐视那光阴消散。
寂寞童年
惶恐的压迫
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学期结束了,我领了成绩单和寒假作业,踢踢踏踏地走在长长的巷子里,脚上是一双非常神气的红皮鞋,我妈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踩在石板路上哒哒作响,美中不足的是有点儿大。你知道,那时所有的妈妈都是这样对付孩子飞长的脚的,也许她们梦想着,孩子能把一双鞋穿到十八岁。
这个小问题被走在旁边的两个阿姨看到了,她们笑起来,说,这孩子的鞋子太大了。我于是甩了一下小腿,那两个阿姨笑得更厉害了,她们问我家住哪儿,我说报社大院,她们说,你认识某某吗?我说,她是我们家邻居。她们惊叹起来,说,其他小孩只会说,她住我们家旁边,而这个小孩用了邻居这个词,真是个聪明小孩啊。
受到这样的表扬,不得意是不可能的,我快活地和她们说了很多话,快分手时,她们告诉我,她们是剧团的,剧团离学校不远,就在仁里街岔出去的那条小巷子里,她们欢迎我去找她们玩,就说找谁谁和谁谁就可以了。
我怀着莫大的兴奋回到家,对我奶奶讲述这番奇遇,我受到了成年人的邀请,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跨越年龄的友谊,但我奶奶撇撇嘴,一句“说不定是人贩子呢”就把我打发掉了。我的情绪没受到多少影响,原本就没指望她能理解。我跑到外面去,张开双臂兜了一大圈,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却更适合作为底色,承担我那种雀跃的欢欣。
但我没有机会接受那两个阿姨的邀请了,过完寒假,我爸带我去学校报名,我心中惴惴,寒假作业空了一大半,老师马上就会发现。然而老师并不接我的作业,她径直看着我爸说,这个孩子,还是退学吧。
她不需要细说理由,我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我爸非常清楚,但他还是止不住纳闷,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我的教育开发得算是早的,三四岁的时候,我爸就自制了很多生字卡片让我认,再大一点儿,开始给我买小学课本。如果他下班时发现我在读书,我就能得到小小的奖励,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爸就买那种水果卷糖,一卷有十粒,可以做十天的奖品。有时我贪玩,听到我爸自行车的声响才会拿起书来,好几次弄错了,忙不迭地翻开书本,却听见姥姥和妈妈哈哈大笑。啊,她们扇炉子的声音和自行车的声响太像了。
星期天自然没法玩这种小伎俩,只有来客人时可以稍稍放松,但客人走了之后,我爸说,你为什么一来人就把书放下呢?为什么不让客人看看你是一个用功的孩子呢?我觉得我爸说得很有道理,下次再来人,我不但没有终止朗诵,还不停地跑去问生字,让正和客人聊得来劲儿的我爸不堪其扰。
不管怎么着,五岁那年,我已经把三年级的语文书自学完了,可以阅读像《三百六十五夜》这样的简单读物,我爸信心十足地带着我来到学校,由于年龄不足,还经过了一个简单的面试,我顺利通过,开始了我的小学生涯。
形势就此急转直下,我非但不像我爸预想得那样出类拔萃,反而成了一个糊里糊涂晕头转向的小孩,永远不记得布置了哪些作业,在试卷上画莫名其妙的花脸,不敢去厕所以至于常常尿湿裤子,还没到学期中间,课本已经弄得破烂不堪。几乎每天回来眼圈都是红的,说谁谁又打我了,其实人家不过是多看了我一眼。
我爸百思不得其解,试图改变这个状况。有一天,我在五斗橱上面发现两本崭新的课本,还有一只粉红色的电风扇造型的铅笔刀,我放回原处,开心地猜这肯定是给我的。果然,晚上,我爸把叫到他面前,让我坐下来,取出这些可爱的东西,但他的表情非常严肃,说你的课本已经不能用了,你知道买两本课本要多少钱吗?要是换成大米,可以买这么一大堆。他比画了一个形状,又说,我给你买了新书,希望你能有个新的开始,不要这么糊里糊涂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