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等谁?她的情人吗?——我刻意没有用爱人或恋人这样的字眼,因为它们太常规了。在我那个年纪的,常规的感情,是让人提不起精神的,不过是一系列的流程,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从最初看到最后,没有一丝的跌宕起伏。
我宁可为她设计一段非常规的恋情,我要她爱上的那个男人不爱她,或者,不能够爱她,或者,不够爱她。他们说好了看电影,但他没有来,她一直站在这台阶上等着他,她的风衣不时地被夜风掀起,脸色被灯光漂得苍白,飞蛾在她眼睫下奋力撞击着灯盏,像是上天存心给她这爱情一个暗示,她却一直站着,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下面,像看一片黑暗的海。
也许,不,十有八九,不是这么一回事,可能她只是跟男朋友约好了,看完电影,他来接她。可能她根本就不是我在澡堂里遇见的那个女人——隔了那么远,凭着一个身影能判断什么呢?但我抱着我的想象,一抱就是很多年,与其说,我不能容忍她的爱情庸常,不如说,我不能容忍自己的未来的庸常,而我所谓的庸常,不过是平淡、安稳、确定,我想好了要与它们为敌,要在一波三折死去活来中,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有故事的人。
在当年,在我的少女时代,我以为,跟书本上相似的那些故事,就是人生的全部。我想好了,要一辈子活在故事之中,哪怕很老了,也能活在对于某段故事的缅怀中。
1994年,我离开家乡,去南方一所学校读书。宿舍后面就是女澡堂,出来进去的,多是住在那个校区的女生,绝少有生面孔。有一天,我去得很晚,还有半个小时就关门了,我快刀斩乱麻般地洗了个澡,出来时,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不紧不慢地穿衣服。
她已经穿好了棉毛衫,正在往棉毛衫上套假领子,如今的八十年代后出生的人们一定不能明白假领子这样东西,它是一件衬衫的局部,只到胸口,没有袖子,从外套的领口看,它貌似一件完整的衬衫,脱掉外套,才会发现它是那么滑稽。但在当年,假领子还算是时尚人士的爱物,意味着对于生活品位的顽强追求,它出现在这个老太太身上,简直让我肃然起敬了,高龄如她,实在不必将自己武装到领口啊。
我一出神就有点儿失礼,她也注意到了,竟然,朝呆望着她的我眨了眨眼。近乎顽皮的一眨眼,也将我惊住,赶紧收回目光,却用余光瞟到,她拿出一把精致的小梳子,一下一下,梳她花白的头,随着手势,她的指间有什么一再闪耀,看仔细了,却是一枚钻戒。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钻戒尚未飞到寻常女人手上,而这个老太太,她有七十多岁了吧?却稀松平常地就拥有一枚。我觉得不能再将她等闲视之,那么,她和她的钻戒,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这个女生宿舍后面的澡堂子里呢?我发达的想象力,马上给她设计出一套前尘往事,我想,她一定是来缅怀的。
她可能曾是这个学校里的一个女生,月白衫子黑短裙,黑发齐耳,步履轻捷,她可能在这里爱上过什么人,然后失散,她的人生又经历了许多事,有了丈夫和一堆儿女,但当她进入垂暮之年,越来越想回到这里,不只因为这是曾遇到过他的地方,还因为,她想在这里,与记忆里的那个风华正茂的自己相遇。
这样想着,我又认真地看了她几眼,我知道,我看的不是她,是我心中那个,未来将来的自己。然后,我们几乎是一起,掀开那个软塑料的门帘,走出澡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