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仁里街能捡到什么(3)

彼年此时 作者:闫红


她看上去像我妈

这个故事有儿让人难过吧,好吧,我再讲个让人高兴点的事儿,我在仁里街,还拾到过钱,巨款,十块钱!

我忘了是哪一年拾到的,三年级还是四年级,反正都在八十年代初,还没有通货膨胀,我爸妈的工资都不过几十块,可以想象,十块钱是怎样一笔巨款,怎么就叫我拾到了呢!

不只是十块钱,里面还裹着一张五十斤的粮票。它们静静地躺在地上,被走在放学路上的我,灵光一闪地看到了。

我拾起来,心中震动,环视了一下四周,几个和我一样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不像是钞票的主人。一个女同学追上我,拍了我一下,说,你干吗呢?我把那张钞票给她看,告诉她,我拾到了十块钱。

女同学叫起来,旁边卖零食的摊主听到了,也过来看,且羡且妒地警告道:“人家马上就要找来了。”我心里紧张起来,攥着钱和粮票朝家走,我们是学过拾金不昧这种美德,啊,让一个口袋里经常一毛钱也没有小孩做到这一点,多么困难啊!

在街口,我看到一个妇女,拎着个面口袋走过来,衣服色调灰灰的,我没有看清她的脸。她脚步很快,没有表情,目光看着地面,但不用看清也能感觉到,她通身上下有种和我妈相近的气气息,那就是,被窘迫生活揉搓的气息。当时,我怀疑就是她丢了钱,现在,我可以确定就是她丢了钱。

我心里不安起来,模糊地想到要是我妈丢了钱会怎么样,但这点良心发现不足以让我交出钱来,我像个老鼠一样,飞快地从她身边经过,穿过文德路,跑回家去了。

那时,我弟弟在哪里混到点儿钱,都会带我花,“苟富贵,勿相忘”,我这回发了大财,自然也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他。我弟弟很振奋,把那张“大钞”拿在手上,看了又看,又放到地上,细细端详,说:“嗯,钱放在地上,比拿在手里更好看,就跟等你来捡似的。”我深深认同这一发现,虽然还是有点儿担心那个摊主会告发我,那个女人会跑到我家来要钱,但我弟弟的振奋与发现鼓励着我,我一再地向自己强调着,我,也拥有一笔巨额财富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和弟弟起得很早,匆匆吃过饭,我们就来到了小城里的“商业区”。我们来得太早,大部分铺面都没有开门,清寒的晨色里,我跟弟弟站在街边等着,看着街对面,一家家店铺陆续“啪啪啪”地下门板,卖烤山芋的老头停在我们旁边,但我们的这笔大钱是用来买烤山芋的吗?当然不会。烤山芋的炉子蒸出透明的热气,老头的脸,在雾气的那一边晃动。

文具店的四扇门板才下了两块,我和弟弟已经钻进去,闻到了墨汁纸张混杂着的气味。文具店是一个有趣的地方,卖各种奇怪的纸和笔,我和弟弟瞅了大半天,花了一块两毛钱,买了一支三十六色的彩色铅笔。这支笔很粗,三十六个彩色笔芯,横排在笔杆上,可以抽出来,装在笔尖上。其实是个华而不实的东西,但是,每当我们挑花眼,收进来的,往往就是些华而不实之物。

短暂的快乐之后,我感到了购物后的空虚。那个完整的十块钱,现在变成了零散的八块八,还很巨额,但已没那么宏伟。我又想起那个丢钱的妇女,她跟我妈有点儿像,她不会沮丧到自杀吧?零食摊的小老板会帮她指认我吗?会来找我要钱吗?

剩下的那八块八毛钱,就在这时不时泛起的惴惴中,稀里糊涂地花完了。

很多年之后,我看顾长卫拍的电影《孔雀》,对那个神经兮兮的姐姐很无感,有当无地扫上几眼。那个母亲出现了,她丢了钱,在饭桌前哭诉,我的心不由地揪了起来,我感觉,我就是那个拾到她的钱的人。当年的那个妇女,丢失的那笔“巨款”,怎样地影响了她的生活,对于今天的我,依然是个悬念。我很想知道,又不太敢知道,唯希望,人自我保护的本能,能迅速地帮她从那烦恼中走出,假如,我也曾带给她这样一场哭泣,让我隔空说一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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