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仁里街能捡到什么(2)

彼年此时 作者:闫红


乌龟被斩首

家人看见了,也都很高兴。我奶奶拿出她珍藏的破鞋盒,我爸笑着制止了她,拎过来一个旧盆,把乌龟放进去,我们找了各种东西喂它,可谓殷勤备至,我犹觉不够,吃饱喝足,那只是初级阶段,我想当然地觉得,我们还应该带它出去溜达溜达,免得它太闷。

我和弟弟端着那个鞋盒子来到了报社办公室所在的小院。说小院,是跟我们住的家属院比,那个院子不算小,栽了很多花草,附近小孩都爱在里面玩。我把乌龟拿出来时,旁边的小孩都围上来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不完全是为了避免乌龟的精神危机才带它出来的。

我把乌龟放到草丛里,小孩们的脑袋围拢到一起,挤得我朝后退了半步,我得意扬扬地看着那一片后脑勺,很少这样被人羡慕。

我没有得意太久。我爸来了,他看我游手好闲地站着,问,乌龟呢。我伸头想指给他看,却惊奇地发现,乌龟消失了。邻居小孩告诉我,乌龟爬到旁边的下水道里了。

这个下水道,是报社办公室台阶下的一条水泥管子,深而长,大院里的每一个小孩都曾趴在一头对着另一头喊话,以感觉它的幽邃。现在,乌龟爬进去了,怎么才能弄出来呢?我爸沉下脸,要我在旁边守着,乌龟不出来,不许回家。

我爸进了他的办公室,上夜班的叔叔阿姨也三三两两地来了,他们看见我可怜巴巴地站在台阶上,都问我在干吗。我说,乌龟跑进下水道里了。他们就笑起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天黑了,黑得妨碍了我的视力,我站在台阶上,想,就算乌龟爬出来,我可能也看不见,不过,更有可能的是,它根本不打算再爬出来了,那我怎么办?

我陷入不被赦免的困顿中,旁边有根圆形的水泥柱子,我抱住了它,电影里的女主角哀苦无告时就会抱着大树或柱子,脸贴在上面。一个坚固的可以拥抱的东西,确实给人可依赖感,尽管,难题并不因此而解决。

乌龟到最后也没有出现,我只拥有它一个傍晚。我爸面色阴沉地把我带回家,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重视那个乌龟,不过是我在街上捡回来的啊!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期待乌龟再次出现,就像它第一次出现那样,给我巨大的惊喜,甚至,有一次,我梦见它,缩在我奶奶拿给它的鞋盒里,它没丢啊,我隐约觉得,“丢乌龟事件”只是我做过的一个梦。

醒来后,惆怅到不能自已。

几个月之后,我弟弟告诉我,那个乌龟,后来从里面爬出来了,落到了正在大院里玩的几个小孩手里,他们玩了一会儿,有人掏出一把小刀——把它的头割掉了。

那时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我以为那个乌龟早死了,听说这件事,并不觉得难过,那几个小孩会这样做,我也不惊奇。我记得有一回,老师带我们去郊游,目的地为一片田野,栽种着各种庄稼,有一片蚕豆秧长得特别好,开着紫色的花,毫无缘故地,我们用石头把蚕豆秧划得稀烂,在那种残忍中,感到小兽般的快意。

乌龟,对不起,你朝我走来的时候,一定不知道,我会把你带入这样一场劫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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