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银盾 第二章(2)

蜂后 作者:徐小斌


这时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出了一个花旦,紫花马甲,满头珠花,唱了一通之后摆出兰花指,像是等着什么人来,蜂儿看见花旦俨然是上次的演员,心想她必是等着那青衣上场了,颈子便伸得老长,谁知那青衣上场后一亮相,竟是那个三角脸的。蜂儿一着急便急急钻入后台,仍是从众人腋窝底下。

后台仍是花团锦簇的一片。班主从一片铠甲之中抬起头来,见了蜂儿也并不感到奇怪。蜂儿叫了一声大叔。蜂儿说怎么没见上回那个唱青衣的,班主说哪个唱青衣的?我们戏班子只有这一个唱青衣的,蜂儿急了蜂儿说不对,上回唱青衣的那人是银盆脸,漂亮得很,和今天唱青衣的一点都不一样。班主呵呵大笑班主说孩子是上回你在做梦吧,你可以问我们班子里任何一个人,说着他就揪住一个正要上场的丑角,丑角皱皱白鼻子说打班子成立以来就一个唱青衣的,就是那个正在台上的三角脸——蜂儿呆了蜂儿疑心自己是在梦中,掐掐脸,是生疼的,可为什么班主要这么说呢难道他是和别人串通好了哄她?蜂儿这么想着眼泪便冒出来,蜂儿眼泪汪汪地说大叔那上回你交给我一面盾牌,说是只要挂出那面盾牌那青衣就会来难道这个你也忘了?大叔我不怕你赖账现在证据还在呢。蜂儿不由分说扯着班主来到大自鸣钟旁边,你看看呀,那盾牌不就……蜂儿忽然顿住了,她抬头看去,那银盾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蜂儿爹叫蜂儿的苍老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蜂儿爹驼着背踽踽独行的样子使人想起一只病弱的老骆驼。

蜂儿爹刚走出来不久就看见一条白绢在夜空中飞舞,蜂儿爹就想看看那玩艺儿到底是啥。

蜂儿爹跟着白绢一直走到苇塘边上。他看见了苇塘就全身抖起来,他大概有十三年没到苇塘边来了,他只织苇席不割苇子,和乡里几个常下苇塘的小伙子搭伙做。这时那白绢飘落地上,他拾起来,见是一道符。他仓皇地叫了起来,他大叫着蜂儿的名字。

有一条船静静地从苇子中漂了出来。幽蓝的月光照了十三年,月光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样。但是十三年前那船里坐着一个人。一个生着银盆脸的美丽女人。那是他的女人。和他结婚三年多,和他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他的女人从来没爱过他。他知道,但不在乎。他想美丽的女人总是骄傲的,他要一辈子为她做牛做马。细水长滴石也穿嘛,他就不信感动不了她。只要她没外心,他啥都能忍。可是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她,那时她常去苇塘割苇子,他亲眼看见了她和另一个男人,那是个戏班子的老板。他觉得自己的心当时就破了,血哗哗地往外流。他枕了一把砍刀睡觉,那砍刀是用来割苇子的。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用上砍刀。因为在他奋力向女人砍去的时候,有一面银的盾牌把他的刀挡住了。那是突然从芦荡深处出现的一个人。于是他放过女人,转身向那人砍去,那面银盾再次把他挡住了,以致他至今未曾见过那人的真面。他勃然大怒,推翻了小船,那里正是淤泥最深的苇子坑。女人就那么倾斜着陷入苇子坑里。他至今都记得他的女人在最后一刻露出的微笑。那是一种恍惚而美丽的笑,稍纵即逝,无法捕捉。像是一个女人忽然想起了她的相好,想起了他的一点什么特别可爱的地方,因此带着一种庇护和宠爱似的那种笑容。

那个手举银盾的人并没有来救女人,而是飞快地逃掉了。他呆了很久才疯了似的潜入水中去扒淤泥,但是始终没能找到那女人的尸体。他想女人终生所爱的那个男人在关键时刻丢了她,应当是她生平最大的遗憾了。

这时他看见小船慢慢向他漂来,在月光下呈现出一派雪蓝色。

五年之后,蜂儿满十九岁生日的时候出嫁了。是阿吉做的媒。因蜂儿是个孤女,乡里老人们都出了面,婚事办得热热闹闹。唯阿吉独揣着一份心事,一直陪蜂儿到晚。眼见新郎着急,蜂儿只得开了口:阿吉姐,你还有事儿?阿吉吞吞吐吐地说妹子我真怕你有啥事儿。现在你爹娘都没了,我要不管你谁管你?……蜂儿转转眼珠说阿吉姐你是怕我原先说的那句笑话吧?你别担心了姐姐,我现在真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那些为这为那死了的人可真是傻!女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儿,闺女变媳妇,媳妇变娘们,啥时有啥时的乐!我还想乐乐呵呵活它个长命百岁哩!

一席话说下来,阿吉犹犹疑疑地走了。当晚果然无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蜂儿都快快乐乐地活着。只是,从不再看戏。闷下来就吹一支箫,那箫声呜呜咽咽的像是哭声,听见那箫声阿吉就想到那个大风的夜晚,苇子被风刮得海潮一般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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