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许久许久之后,叶洲的声音终于响起,隐隐发颤,“连家……真的……真的……就这么完了吗?”
就在那一天夜里,他最后一次见到了连怀箴。
论及消息传递,廷尉府实属天下第一,经过白日这场大乱,叶洲别无选择,不得不舍去官道,转而钻入荒郊野岭。这自然比之前艰险数倍,时不时还会迷路,但只要坚持走下去,总有一天会走到玉京——可是到了,又能怎样呢?现实仿佛是一双铁铸的手死死地掐住你的脖颈,结局已然注定。
山中的夜黑得瘆人,头顶阴云密布,瞧不见星月,只有空气中浮着一层削薄的幽辉。他好不容易寻了处避风的石穴藏身,小心翼翼地照料火堆,就着那点儿半死不活的光,啃吃行囊里的硬干粮。
虽然许久未进食,可心里装着事,实在不觉得饿。他只胡乱地咬了几口,正要作罢,鼻端忽然嗅到大股水汽,就连手上脸上,也一下变得冰凉起来。叶洲起身走出石穴,但见目力所及之处,全是一片灰沉沉白茫茫……原来不知不觉间,竟起雾了。
似幻,又似真,似是山里的精怪偷窥了他的梦境,摆下这场荒谬的影子戏——在这突如其来的夜雾中,她竟突如其来地出现了。一袭白衣,一顶峨冠,临风独立,瘦削如刀。
这本该是阴恻恻的场景,可不知为什么,叶洲却丝毫不觉害怕,甚至从心底涌上一阵痛彻心扉的暖意。
此时但恨自己心粗口拙,纵有千言万语,终究只剩四个字旋在舌尖。
“我回来了。”他对她说。
即使天翻地覆,灰飞烟灭,即使你已不在……我饮下分别的酒,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回来的!
周遭的白雾越发浓郁,蒸腾翻涌,如同黑暗中的云海。叶洲向前踏出两步,那影子却在雾霭中无声无息地后退,彼此之间的距离反而远了。
“我回来了!”他大声呼喊,声音艰涩,喉管里满满都是沙子,“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
你总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犹如画中仙子、云端神像,凡俗的男子注定沾不上你半片衣角,只能跪在地上吻你踩过的尘埃……我知道,这一切我明明都知道……
你已经死了……我明明知道……
那白影一闪,脸上似乎浮现出模糊的笑容,随即转身,飘忽忽荡悠悠,竟向雾气深处去。山势虽不算陡峭,毕竟高高低低,四下都是古树怪石,加之白雾弥漫不辨方位,越发举步维艰——可叶洲却浑然不顾,只是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加劲追赶。一个御风而飞,一个拼尽全力,一逃一追之间,始终若即若离。
……不知奔行了多久,夜雾猛然散了,叶洲恍惚驻足,弯下腰大口喘着气。此处地势渐缓,耳边又有淙淙水声,怎么?难道已经跑出山谷了吗?
他直起身来,连怀箴缥缈的幻影已经消失无踪,可黑暗中却分明有什么东西发出皎洁光辉,像是坠落天空的明月。
仿佛被那亮光蛊惑似的,叶洲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脚下虚浮如在梦中。四周景物自黑暗里缓缓浮现,不远处依稀有条蜿蜒河流,那光芒就在水面上闪烁不定。
再走几步,走下河床,脚尖将触到岸边的湿泥,叶洲忽然惊叫一声,也不顾河水冰凉刺骨,疯一般扑上前,银白的水花在浓黑的夜里四溅飘飞——他已看得一清二楚,水中分明漂着一个女人,漫天的星光通通浸在她身体里,既不下沉,也不上浮,正一闪一闪地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