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依旧轰鸣不息。
连太史不动声色地袖了那葫芦,走到院中关好门扉,方折回来,将葫芦放在墙角那乞丐身旁的地上,一言不发。
他转身要走,背后却响起了嘶哑的声音,“你为何……收留……收留我?”
“不为什么,”连太史摇头道,“只因你无处可去。”
“你在……嘲笑我!你报仇了……你们连家得意了……是吧?”
老者静静答道:“近几十年来,连家本就衰微,原本的嫡脉子孙断绝,旁系的血统也越发淡薄……半年前更是遭逢大变,连氏七房十九支老少统共一百零三人,除却老夫之外,死得一干二净。三千白莲军以及外围家系上万人,也是七零八落……连家完了。”
“哈哈……哈哈哈……”那乞丐忽然笑起来,笑声凄厉,犹如鬼哭,“是啊,都完了,只剩下你这……你这不男不女的老阉货……哈……”
连太史眼睫低垂,话语里依然没有半分火气,“是啊,连家完了……不过,陛下也完了,您就没听到太极宫里的丧钟吗?”
那乞丐的笑声中途断绝,空气中看不见的伤口在汩汩流血。
“朕……灭你全族,你为何救我?”他忽然恢复了曾经的口吻。
“我并没有救你,是你自己昏倒在柴门外的……天有好生之德,纵是猪狗蝼蚁,老夫也不会坐视不理……何况是个人呢?”
“你在骂我……骂我如猪如狗?”那乞丐又一笑——脸上皮开肉绽,实在丑得令人作呕,却莫名有种奇妙魔力,仿佛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也不及他吸引人的目光,“你该送我去太极宫的,拓跋辰那小子,发现朕不见了,怕是快要发疯了。说不定会赏你一个万户侯呢……当然,他更可能封你做中御府总管太监,那也是威风八面,哈哈哈……”
老者不动声色,任由他拼命刺着自己的残缺,只道:“紫袍金印权倾天下?老夫没有那个兴致,活着……只想把手上的书完成就好。”
“你当真不恨我?”
身受腐刑的连太史摇着头,“我不恨你。我们连家有一本代代相传的古书,老夫曾有幸一览。书上有无数秘法,也有诸多预言——也许这就是命运。”
“狗屁命运!”乞丐恨声道,肺里一阵轰鸣,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从不信命运。”
“那……您信不信报应?”
报应?哈!报应便是这从未受过的屈辱?便是这无休无止的剧痛?血液污浊,浑身灼烫,喉管干燥,舌根满是胆汁的苦味……报应便是浑身上下无法愈合的毒疮?像个百岁老翁般苟延残喘默默待死?
他只希望自己不要表现得像内心感觉到的那么虚弱无力。
一个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穿越丰盛而荒凉的光阴的长河。
“……慕容澈!我愿你国破家亡,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生!”
这是全天下最恶毒不过的诅咒……原来他一直没有忘。
犹记得半载之前,连家满门抄斩之时,面前这老人对着行刑官屈膝哀告,他说:“但乞贱命,任由处置。”那时候自己在宣政殿的龙椅上得知了,还曾笑过白莲也有贪生怕死的软骨头——那时候他是如何吩咐的呢?“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活着吧,身无长物尊严丧尽……只是活着而已。”
不过百余日,如今自己同样活着,只剩下活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