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了这两人,扎格尔也似乎紧张起来,急急询问几句,方吁口气,脸上浮现出某种类似羞赧的神色——连长安确信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他的脸皮那样厚,还会不好意思吗?
扎格尔转身冲她努努嘴,“长安,是找你的。”
“找我?”连长安微怔。
这两位战士身子微侧面向她,依然保持以手抚胸的姿势,高傲的、结满辫子的头颅深深低下去,异口同声道:“娜鲁夏塔格丽!”
跟着这大队胡人待久了,常用的问候语连长安早就耳熟能详,可这个抑扬顿挫的词她却当真是第一次听见,只有求助地望向扎格尔。
扎格尔忍俊不禁,连忙用汉话解释:“他们在叫你呢——塔格丽是你们汉人说的公主,是身份尊贵的女子。就像我是黄金家族的儿子,所以他们叫我‘塔索’道理一样。至于娜鲁夏,那是在雪山顶千年不化的冰崖上盛开的雪莲花,是最美丽最高贵的花……我们这里是没有长在水里的莲花的,真亏得赫雅朵想得到!”
连长安闻言莞尔,她这朵“莲花”,从来就不是生在大富人家精细雅致的荷塘里,那可不是她。这样很好,就让往日的一切都随陇头流水一去不回吧!娜鲁夏……真是个好名字。
于是她翻身下马,用新学乍练颇为生涩的匈奴语回答:“多谢!愿长生天庇佑英雄的弯刀。”
两名匈奴人显然小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漆黑的瞳子里倒映着满天星影。其中一个从腰侧解下只小小皮囊,毕恭毕敬地双手捧过头顶,像是想送给她。连长安知道,在草原上最不礼貌的行为就是拒绝别人的礼物,于是她再说一句“多谢”,大大方方地伸手接过,打开袋口细绳,里面是灰白色的细小颗粒。
“这是盐。”身旁,扎格尔也下了马,伸手接过皮囊,对她说,“他们是特意从百余里外的营地快马赶来迎接你的,在我们的草原上,这是献给贵客的第一份礼物。”
“那我……我该怎么办?”连长安微微迟疑,问道。
“你什么都不必做,”扎格尔捏出一小撮粗盐,细细洒在她的头顶和肩膀上,“贵客只用微笑,然后体会大家的善意就够了。”
微笑,体会大家的善意——这种感觉,就叫做“受宠若惊”。
从夜里那对策马百余里迎接他的骑手起,每隔一两个时辰,就有两个匈奴战士从远方奔驰而来。他们的盔甲越来越精细,衣袍越来越华贵,头发里编入的饰物也越来越琳琅满目。他们带来了水和酒,带来了马奶和牛乳,带来皮袍、绣帽、珠链与手环,带来小羊皮靴以及鹿筋绞成的上等马鞭……甚至还有个汉子抱着一只冒烟的瓦罐,里头装着燃烧的干牛粪,他毕恭毕敬地将这罐子高举过头献给她,她郑重接过,虽然微觉诧异,却满怀感激。
连长安麾下的白莲之子们对这些古怪的玩意儿通通露出狐疑表情,而听从扎格尔的吩咐陪在她身边的额仑娘笑道:“塔格丽,他们献给你的是火与烟——火是我们的亲人,也是我们的手足。我们从火中出生,又通过火焰去往另一个世界,火就是地上的太阳地上的星。”
长久相处下来,连长安与扎格尔这批假冒胡商的随侍之间早已熟稔不过。她一向叫她“额仑娘”,她一向叫她“长安”,但自从夜里迎接她的武士出现之后,他们通通改了口,通通尊称她为“塔格丽”。
他们全都视我为“公主”,视我的话语为不可违拗的旨令。哪怕分明因为我的缘故,在龙城的血夜里,有二十九位匈奴儿郎埋骨于异地,再也无法踏上故土。而其他人,比如现在走路还一跛一跛的额仑娘,也几乎个个带着伤。
二十九位匈奴人的死,换来了七十三名白莲之子的性命。扎格尔掏心挖腹的对待,换来她的“娜鲁夏塔格丽”之名——受宠若惊……
连长安将手中燃烧的瓦罐交给身旁的从者,攥紧手掌,深深低下头去道谢——这一切,她已不能忘。这是又一个烙印,永远也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