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次献礼的骑手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身披的金色甲胄于冬日艳阳里闪闪发光。在他身后,大大小小的灰白色毡包如同雨后草丛间钻出的蘑菇,密密麻麻绵延数里,向目力穷尽之处肆意铺陈开去——苍空的背景下,远山沉郁,马鸣风萧萧。
连长安到达的时候恰是正午,那位金甲武士便顶着漫天光辉而来。与之前的九对使者不同,他是独自出迎的最后一人,他将献上草原子民最宝贵的礼物和最深厚的敬意,给远方的陌生客人,给黄金家族末代塔索选定的命运之女。
近了,更近了,极速奔驰的马蹄之后,枯草被犁出一道笔直的线,像烈风刮过的痕迹,又像凄厉的刀口。来者显然骑术精绝,也不见他出力勒紧缰绳,马匹便以一种平滑的韵律驻足停步。他则轻快地跳下马背,单膝点地,将一副雕花长弓高高举过头顶,用娴熟的汉话诵道:“娜鲁夏塔格丽,欢迎归来——从今之后,凡至高的长生天俯望之地,皆是您的家乡。”
这是连长安在两天里第十次面对类似的祝福,却是第一次真正听懂。她强自按捺着澎湃的心潮,接过礼物,还未及说句什么,扎格尔已从身后猛地跳出来,一把抱住来人,用力拍着他的肩背哈哈大笑,口中不住地唤道:“安达!”
骑手无声地笑着回拥他,抬手取下头盔,面甲下是一张年轻而沉静的面孔,虽满心欢喜却依然平和镇定——双目碧蓝,宛若头顶晴空。
兴奋的扎格尔终于想起了什么,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扯到连长安身边,用汉话飞快地介绍道:“长安,这是我的乳兄弟厄鲁,是额仑娘的小儿子,他可是我的好安达……”说着,他又转过头,向厄鲁道,“这是长安,是我的花。”
听到这样亲昵的称呼,连长安忽然觉得脸上一热。厄鲁则淡淡地别开了脸,向扎格尔禀报:“单于,迎接塔格丽的仪式差不多预备妥当了,其余的,还要您拿主意。”
扎格尔微怔,随即笑着捶了他一记,挠挠头,“我还不是单于,你胡嚼什么?”
厄鲁微垂眼睫,遮住一双琉璃般的瞳仁,唇边带着渺茫笑意,“很快就会是了——您从那边把消息传回来时,赫雅朵已向大阴山中的长老奉上了祭品,先知们则回报以代表首肯的白色羔羊。你等着吧,等咱们将消息放出去,很快就会传遍整片草原。再过两三个月,等水草丰美的初夏到来,各大部族都会齐聚在敕勒川旁,时隔二十七年,再一次召开库里台大会。”
扎格尔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竟有些不敢置信,“这么急?赫雅朵真的决定了?”
“是。”厄鲁不待他说完,已坚定地点头,同时目光斜飞,极快地扫过一旁连长安的面孔——他终于将口中汉话换作胡语,哑声道,“您该明白,既然选了她,带了她回来,这是必然的抉择……赫雅朵常说,打铁要趁热。”
“我当然明白。”扎格尔喟叹一声,也用胡语作答,声音轻如雪片,“何况赫雅朵的身体也……无法再等下去了,是吧?”
连长安没能如计划中那般,和扎格尔一道并辔驰入阿衍部的营地。扎格尔脸上带着模糊的歉意,只说还有些琐事要处置,便和那碧蓝眼珠的年轻胡人厄鲁一起,纵马绝尘而去。连长安望着他们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无数马匹、人流以及灰白的帐篷之间,即使在心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短暂的分别,依然觉得就连骨髓深处,都猛然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