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睡了,再也没有醒来。我扑到病床前,心里却在责怪他,你怎么可以不等我回来呢?他的嘴巴张开着,不回答我。我和他别扭了几十年,他怎么可以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他把我的世界一下子掏空了,空得像一片坟场。
可是,即使不走,难道他在过吗?他常常自己,一个人,拖着被这个时代掏得空空如也而又塞得满满当当的身体,像个塑料贴片似的粘在这个世界浮华的表面上;他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属于他自己。有时候我想,这个我喊作爸爸的人,他的哪一部分是真正属于他的孩子们的?他的父亲称谓更多的是个象征。如果说他只是肉体上属于我们,那也只是在他死了之后,变成一具真正意义上的肉体,才纯粹属于我们——让我们爱,让我们哭,让我们把他烧成一把灰。
——“除了他曾生活过并且苦恼过之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我从小就胆怯,一个人不敢关灯睡觉,自从父亲走后,我再也没有害怕过。可是,过去我到底害怕什么呢?抑或是,“除了害怕本身,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有人说,当你成为父母之后,你才可以失去父母。现在,我一个人的夜晚,父亲常常坐在我的床边,抽一支烟,或者看一份冥间的报纸。坐在他的膝上吵闹,已经是太过久远的事情了。那时他喝了酒,故意把酒气喷在我脸上,那温热的辛辣刺激出我的泪水。四十年后,我再也闻不到那个味道了,泪水却像决堤的河水,泛滥得无边无际。爸爸爸——我想让这个称呼,一直暖我到死。
十三
那天一大早,机关的于秘书就来到我们家。我不太喜欢这个人,脸太白而且很长,眉眼也分得很开,孩子们背后都喊他长白猪。不知他对我父亲嘀咕了几句什么,父亲对我们三兄妹说,今天不要上学了,都到高中的院子里去,给在机关住的孩子开会。
我们跑着往高中院子里去。不上学对哥哥们毕竟是一件大好的事,他们在路上跟其他孩子比赛踢瓦片,看谁踢得远。我跟着女孩儿们掐来大把的指甲花,把指头染得血红。好像是三四月的天气,操场西边的李子花开得粉团团的,成群结队的燕子蝴蝶也赶过来凑热闹,一派春和景明的气象。
我们被集中在一间大教室里,一共二十几个孩子,大多都是兄弟或姐妹。于秘书和两个公安很严肃地坐在讲台上。于秘书给我们宣布纪律:不许离开教室,不许回家,吃饭就在这里吃。问题解决不了,睡觉也要在这里睡,一直到问题解决。
于秘书说的“问题”把大家弄得莫名的紧张和兴奋,侦查英雄和抓特务之类的故事是我们主要的精神粮食,而我们突然就置身在这种情节里了。我们大睁着眼睛瞧着台上的两个公安。他们一高一矮,高的长得浓眉大眼,很像英雄,矮的精瘦,眼睛不大却很明亮。两个人搭配在一起恰好符合剧情的需要,吻合了孩子们的想象。高个子开始给我们讲“问题”,讲的原话我记不清楚了,一切都是后来一天天像补丁一样补起来的。但大致意思我弄明白了:于秘书在机关院子里拣到一张报纸,发现上面有人故意侮辱我们的伟大领袖。所有机关里的小孩,每个人都要交待清楚,不然就不能回家。
当时我并不怎么在意他们说的那些事情,我非常发愁我养的那只鸟,它正在生病,我不回家它会不会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