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紧张了不长时间，便对这种乏味的沉默失去耐心，开始交头接耳做小动作。有一个叫梁兴的小孩故意把凳子弄翻，惹得大家都笑起来。于秘书和那两个人让大家在纸上划一些直线曲线之类的东西，并写上自己的名字。他们翻来覆去地拿我们划拉的东西比较了半天，一直忙到中午，好像也没有找到他们满意的答案。午饭是从机关食堂送来的馒头和菜汤，孩子们不管不顾地抢着吃起来。没有人想到，这三个面容严肃的大人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危险。

吃过饭，于秘书和那个高个子到隔壁教室去了，矮个子负责看管大家并一个一个地喊人。喊到谁就到隔壁去，大约十几分钟一个，不知让干些什么。我的年龄算是最小的，总也喊不到我，等得都不耐烦了。等到喊我时，天都黑了，我似乎嗅到妈妈新蒸的馒头和炸酱的香气。那个高个子很和气地问我，喜欢玩旧报纸吗？我很诚实地点点头。于秘书的眼睛有点亮，你怎么玩啊？我避开他的目光，大声说，画画！写字！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高个子递过来一只钢笔和一张白纸，说，给我们表演一下好不好？他的表情很像电影里拿糖豆逗小孩的日本鬼子。我赌气接过纸和笔，很认真地画了一朵花和一根没有几片叶子的竹子交给他们。我以为画好就可以走了，他们似乎来了更大的兴趣。于秘书说，你都在报纸上画什么还记得吗？是谁让你画的啊？虽然我很小，但他说话的急切口气还是让我提高了警惕，我想起父亲的目光，立即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很多年里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不把报纸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呢？大概这帮孩子都比我大，或许知道一点厉害，没有人承认画过报纸。终于碰到一个乖巧的女孩，使得他们的情绪顿时高涨起来。尤其是于秘书，一次次地变着法子诱导我，说有许多人在一起的照片，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得起来。高个子说，你肯定不认识照片上的人，更不是故意画他们的。于秘书不等我回答，拍了拍我的头说，小孩子家，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承认了我们立刻放你回家去，不然就得一直待在这里。

马上回家这句话立刻打动了我，我的心思一直牵挂着那只生病的鸟。我终于迟疑着说，我记不得了，可能画过吧！我的回答让他们欣喜若狂，事实上，即使那天一无所获，晚上也会放我们回家。我以为自己很聪明，却不知大祸降临，一个小女孩单纯而稚嫩的心灵史将从此改写。于秘书他们那暧昧而又意味深长的笑从此成为我醒里梦里颤栗的深渊。他们露出成功的狩猎者般的笑容，把我送出来，当即宣布解散。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包括我的那两个小哥哥。我暗自快乐着，这么简简单单就救了大家，我是个小英雄，而且是女的。

我的小鸟，我的处处充满香味的春天。

哥哥们在外面玩儿，我自己唱着歌儿奔进家门，在走进屋子的那一瞬间，突然就呆住了。于秘书他们三个正坐在我父亲的对面，面色严峻地跟父亲说着什么。父亲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看到我们回来，他们也立即住了口。我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退。跪下！父亲突然一声断喝，像劈头盖脸的一个响雷。顷刻之间我就魂飞魄散，吓得尿了一裤子。我惊悸的眼睛看着陌生的父亲，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我的疼我如命的父亲，我的把我含在嘴里都怕融化了的父亲，他没让我说一句话，一巴掌就把我扫到了墙角。我的哭嚎立即充满了整个院子。直到今天，我仍然能听到灵魂深处抹不去的那一片惨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