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祖父回到家乡,才发现组织写的介绍信弄丢了,再写信到原来的部队去找,部队经过重新整编,哪里还找得到?他一趟一趟地找当地组织部门。地方组织部门被他纠缠得没有办法,就提醒他说,革命不分先后,你可以重新参加革命。他喜出往外,立刻办理了参加工作的手续,并在当年又重新入了一次党。据他自己讲,回来之前他团长都当了好几年了。
我的这个太爷爷毕竟是从正规部队回来的,他虽然是四九年第二次参加革命,时间上比我父亲和二叔要晚,但是基于他的革命经验,直接被派到乡下搞土改,亲手领着我的父亲和叔叔分了自家的田地。
太爷爷有文化,能说会道,又在革命队伍里锻炼多年,各项工作拿得起放得下,很快成为土改工作队响当当的人物。哪里工作推不动就安排他去,保证迅速拿下。他的名声在当地叫得很响,地主怕他,农民也怕他,妇女哄孩子都拿他说事儿。据说他解决问题的办法很果断,不是吼声,就是枪声。土改结束后,出于镇压反革命的需要,太爷爷当上了地区法院的院长。
文革中砸烂公检法,太爷爷被打到,戴着高帽子游街,帽子上写了三项罪名:叛徒、汉奸、流氓——跟当时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只有最后一项罪名不一样。他羞愤交加,一口气上不来就倒在地上人事不醒。那些人把他丢在街上,一哄而散。没人敢上前去救他,直到街上没人了,父亲的小叔喊来我父亲兄弟两个,把他拖回家去。
太爷爷从此经常神智不清,他的革命生涯也彻底结束。
父亲说,他们年轻时,常常不得不放下工作,去寻找他的祖父。他的祖父一次次地穿上干净的呢子中山装,胸口别着毛主席像章,腰里还扎着武装带,器宇轩昂地出门,吵闹着要去见毛主席。到死,毛主席的影子也没见着。
恢复公检法后不久,父亲的小叔当上了法院院长——这也是历史给我们家族开的最大一次玩笑,太爷爷不是当法院院长,也可能不会有后来的批斗;没有太爷爷的批斗,也不会有小爷后来的院长——1978年初,他去北京开会,第一次见到时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的江华。他觉得江华像极了与父亲在陕北窑洞前拍的一张合影里的首长。他托人把照片呈给江华,江华说,这不是杠子吗?(据说我太爷爷认死理、爱抬杠)就亲笔写了证明材料,证明照片中的人物是自己的下属,这个下属当团长还是江华跟他谈的话。
我只记得江华的证明材料上,写着当时他是政治部主任。
太爷爷被平反昭雪,红头文件确认了他的老红军身份。他那时已经死去七年。父亲的小叔领着他们三兄弟,站在坟前大声宣读了组织决定。父亲提出把材料烧给爷爷,让他在那边踏实了。二叔坚决不同意,二叔说,烧了不行,再来运动又没了证据,还不得再让爷爷死一次?后来那份平反决定和江华证明材料的复印件就一直被二叔收藏着。
父亲与他的两个弟弟平时联系并不多,只要是三个兄弟到一起,总是争吵不休。虽然父亲并不多话,但是二弟和三弟之间的唇枪舌剑,总是与他有枝枝梢梢的牵连。这源于他们兄弟三个的分工,当时老大老二出去闹革命,要求老三留在家里照顾爷爷奶奶,照顾他们的土地,他们希望有一天还能回来。革命成功后,革命成果自然要有革命者来享有,父亲和二叔留在了城里,并在城里娶妻生子。而小叔一直留在了农村。虽然有打土豪分田地的承诺,但是既没改变由农村喂养革命,也没改变由农村喂养城市的基本格局,城乡之间的剪刀差从来都没有缩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