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回信说:“你并不是一个神话。过去你能摸到鱼也不是因为有能耐,而是那时候河里还有鱼”——后来他告诉我,弟弟这话在他心里横亘很多年,直到成为一个巨大的阴影,他觉得这是一个露骨的暗示。
每次跟弟弟见面,他都要训导他。弟弟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既不反驳也不应承,表情既像是驯顺,也像是怜悯,也许还有担忧。
——有一次,单位的同事去大别山区搞调研,我让保姆搭他们的便车回山里老家。在路上,同事和司机不知道怎么议论起了敬川的事。同事惋惜地说,敬川是个好人,既有能力又有人品。司机说,既然是好人,怎么会出事?出事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同事说,因为好人不会设防,所以才会出事,真正的贪官污吏是出不了事的。司机说,我就不信,当官的有几个不贪?
后来保姆把这事说给我。我的心里一阵刺痛,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我以为大家都会同情我,至少应该理解我。过了一段时间,连我自己都觉得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在中国的官员中,好人的标准太低了——仅仅因为没别人坏,不但自己认为是好人,连别人都会把你看成好人。如此看来,中国只有“没出问题”的官员,而没有“没问题”的官员。
我还记得有一次,敬川北京的同学来看他——他是睡在敬川上铺的兄弟,中国十大法学家之一。我向他述说自己和敬川的委屈,他说:“敬川是和我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我心里不比你好受。但是,如果你不对自己救赎,你会一辈子在泥沼里走不出来。”尽管我知道他是一番好意,但还是忍不住吃惊地望着他,真不相信这话是出自平时温文尔雅的他之口,“你们这些作家都太敏感,一遇到事儿,要么觉得自己太委屈,要么就是觉得遭受到的痛苦好像只有你们才配享有。”我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总该有个道义的尺度。”谁知他竟然激动起来:“我说的就是道义!你是不是觉得别人出事都是活该,而你老公出事特冤枉特委屈?难道你们和别人不一样,请客吃饭都是自己掏钱,出去旅游购物不是公费报销?”
我一下涨红了脸,声嘶力竭地说:“我以我们两个的人格担保,你说这话对你的兄弟也是个侮辱!这些问题组织的调查结果可以作证!”
“那又怎么样?”这个首个炮轰某市打黑运动的法学家不依不饶,“莫非组织上整错了一个新时期的焦裕禄?你真可以说敬川清清白白得没一点问题?”
我一时语塞,我被这一句诘问打个正着。是啊,难道敬川真的好到可以清清白白地说,他没有任何问题吗?
十八
苏天明带着百十人的城建监察大队进村了。队伍刚进村不久,就被早有准备的老百姓包围。还没等他们向老百姓喊话把意图说清楚,砖头石块就像下雨一样地飞了过来。幸亏早有准备,监察队员都戴了头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按照过去的惯例,事情本来可以不了了之。政府抓几个闹事的,批评教育,给个台阶双方都下来算了。可他偏偏不同意这样做,在市委常委扩大会上,他坚持自己的意见,说,政府不能和稀泥。有时候我们明明做错了,只要老百姓不闹事,就死不认错;明明自己没错,只要老百姓一闹事,就一泄千里,什么妥协条件都答应,连一点原则都没有了。这哪叫共产党的政府?简直就是葫芦僧!此话一出,大家面面相觑,没一个人表态了。他接着又说了两条意见,一要肇事者公开承认错误并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二要带着监察队继续强拆。市委书记看着他笑了笑说,这个不写入常委会议纪要,只能算是你们区里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