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他们把他的作为说给我,我不相信,我觉得他不会这么做。后来我让敬川的弟弟去找他。他说,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即使我舍身而上,这个枪眼也堵不住。何必让我白白牺牲?
当时我对他的自保行为特别气愤,我觉得他不该这样做,在我们周围的人中,即使有一个人不能这样做,那就应该是他。
但是,他的确就这样做了。
我决定自己去找他。电话约了好几次,他总是有事。过去只要是我找他,他从来就没有什么事。也许是我想多了,可能他的事情突然多起来了。也许他的事情本来就那么多,过去那些事情都比我的事情小,现在重新洗牌之后,每一件事都比我的事大。
问题在于,现在发牌和摸底牌的都是他。
后来我直接去了他的办公室。他正坐在办公桌前边喝茶边看报纸。又是一个也许,也许他刚好这一刻没什么事。看见我进来,他有点意外,但很短暂,很快就热情地把我让到沙发上坐下,很快就泡了一杯上好的茶,用双手敬到我面前,然后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不过我说明来意之后,他很快又坐到他的大办公桌前面。我想,如果他坐在我面前,肯定会说人话,而官话只有坐在办公桌前说。
我说起敬川的事,他的唏嘘声常常把我的叙述打断。我相信他的唏嘘声至少有一半是真的。过去他也曾经在我面前这样唏嘘过,说着早就有退隐之心的矫情的话,然后把双手一摊说:“中国的官场,好进不好出。您想想,身子已经掉井里了,指望耳朵能挂得住吗?”好像他做这个官忍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现在,他仍然做出一付认真倾听的样子,把手里的钢笔柄抵在左侧的太阳穴上画着圈,似乎重要得需要从那里打个洞把我说的话装进去。他的眉头皱得像一柄牙刷,凝在那里半天都不动一下。我说完许久他都没说话,还是长吁短叹地走着过门。后来他终于开口了:“尽管功大于过……这个……那个什么啊……您知道我们党的政策,毕竟功是功过是过,功不抵过嘛!……敬川他也太大意了……总之是太清高不适合我们这个社会,对对,您知道的您知道的……”然后他把话柄接过去,刀子一样握在自己手里,刀刃自然对准我:“像咱们这些当官的(他说咱们,好像我们还在一条战线),高处不胜寒哪!这多像暗夜里在冰上走,你根本不知道危险会来自何方。不过说起来我们也不是没有错误,你想想,谁不收不送可以在官场上混?可话又说回来,人家凭什么巴结咱们,不就是咱能给人家跑个腿办个事嘛!其实跟个孙子差不多,你看敬川这事儿,让我们多少人非常非常寒心不是……?”
我们的谈话尽管绕了很多圈子,但是无果而终,这是我一开始就应该预料到的。
我真的很不明白,那时候敬川为什么会极力推荐他。很多人都说服不了敬川,他就是觉得他能把事情办成,是他最大的优点。后来的实践证明,他办事能力的确非常强,而且也有把事情办成的强烈愿望,但是,后遗症也非常大。
不过,如果把他说成是一个小人,那是不公允的。他是有理想和热血的,想起来那个时候,他们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啊!有很多个夜晚,他们坐在逼仄的办公室里,意犹未尽地讨论着这个那个项目,讨论着收入,老百姓的福利,讨论着怎样把这个地区带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常常很晚很晚他们才风尘仆仆地从建设工地回来,一边在茶壶里煮着猪蹄,一边喝着劣质的白酒,计划着第二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