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那封信,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小孩子,而是个大人。当天晚上,在学校集体宿舍的炕上,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里,我表情严肃地坐在被子上看那封信,其实在路上,我已经看了很多遍了——只是想显摆一下而已。
写信成了我和我爸最多交流的方式,这也是我初中时期最自豪的事情。在信里沟通的时候,我感觉我爸不是大人,我也不是小孩子,我们好像是在商议和探讨一件件严肃伟大的事情。这种感觉棒极了。
初二那年冬天,下了大雪,那雪花就像我家的棉花那样,一絮一絮的。我在教室里看着外面的雪,想起我那件天蓝色的羽绒服,我想我穿那件衣服走在雪中一定很漂亮。下课的时候,我看见爸爸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的是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他说:“赶紧穿上吧,挺冷呢。”我心里忽然就冒出火来,拽过那衣服扔到地上,就开始掉泪。
我爸很诧异很茫然地看着我,说:“怎么了?”
我没理他,继续哭。他捡起衣服,很愧疚地说:“是不是冻坏了啊,下雪,我没法骑车,就走着来的,是慢了点……你赶紧穿上吧,啊?”我又拽过那衣服,转身就跑回教室。
上课铃响的时候,我看了眼窗外,看见我爸都快走到校门口了,头上白白的,像个小老头。我忽然觉得很委屈,又有点愧疚,就用书挡着脸使劲流泪。
初三的时候,我眼睛近视了,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估计是成天在被窝里看小说的后果。
周末,我爸用自行车带着我去运城配眼镜,我那时已经会骑车,就建议一人骑一辆去,被我爸拒绝了。他说,四十多里地,我骑车他不放心。我就只好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了。那天天气真好,自行车轻快地往前窜,风从路两旁的庄稼地里吹过来一阵阵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一开始,我们还开心地聊着天,后来我爸就不怎么说话了,净听见他呼哧呼哧地喘气,车速也越来越慢。我觉得坐在后面很不自在,就建议我爸下来休息。我爸不肯,说赶早不赶晚,别去晚了赶上人家下班。还说,就呼哧几下而已,其实不咋累。
我坐在后座上,听着我爸的喘气声,看着他灰衬衫后背上那块被汗浸湿的黑色慢慢扩大,还有脖子上不断冒出的细密汗珠,第一次觉得真有点心疼这个我一直从他那里索取却从没想过要去回报的人。我坐在后座上想,这次回去,我就学习用自行车带人,等我学会了,下次我就可以和我爸换着带了,可以骑车带着他去运城。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高兴的样子。
那年末,我们班有个女同学的爸爸死了。那女同学很漂亮,我一直很嫉妒她。可我知道她爸爸死了后,就一点也不嫉妒了,变得特别同情她。我想,再漂亮也没有爸爸了,那漂亮还有什么意思。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因为我有爸爸。我还想,爸爸要是没了,我一定就不活了。
来年初的时候,我爸因为又一次胃疼被送进医院(他经常胃疼,我都习惯了)。医生说是胃癌,需要手术。我不知道我们家在经历什么样的变化,因为我在忙着准备中考。我妈告诉我,动完手术就好了,我爸以后也不会老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