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知道“摄影是一种隐喻”这一说法是谁最先提出来的,但这已经成了许多人描述摄影特性的普遍认知。“隐喻”从字面意思来说是指“暗藏的寓意”。对于《神谕之夜》中的理查德而言,挚爱之人的照片意味着被自己封存起来的一种情感,这种情感曾被他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淹没在现实生活的琐碎里。如何勇敢地缅怀逝去的亲人,或许对于活着的人而言更意味着一种智慧和勇气。
死亡,是一个未来时态的文学性词汇,只要自己不亲身经历则意味着永远和己无关,而观看挚爱之人的照片时,摄影会残酷地将死亡拉入人们的头脑之中。我记得小时候,我的母亲曾给我看过一张她的老照片,那是她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合影,照片中她们两个人都穿着80年代标志性的喇叭裤,脚踏细带的高跟凉鞋,虽然照片是黑白的,我却仿佛看到了喇叭裤是淡蓝色的,高跟凉鞋是乳黄色的。照片中的母亲很瘦,被烫过的大卷的头发让她显得异常活泼年轻,那是一个我不曾知道的母亲,或者说,是另外一个母亲,一个我记忆之外的母亲。而最让人吃惊的是,观看这张照片时,母亲告诉我照片。那个与她合影的阿姨是她当年最好的朋友,但在6 年前得病去世了。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死”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词汇,它非常概念,也很书面,但听到这句话后我还是被这种抽象的感受所击中。我想母亲或许也会在不具体的什么时光里悄然离去,犹如当年她的这位朋友一样,而我或许也会像母亲这样,在她逝去后的某一天,拿着这张她昔日的照片,为生者讲述……此情此景犹如一种不可遏制的魔咒,又好似轮回。瞬间,我觉得自己手上的这张照片异常沉重。我们有时在事情发生前就对此事有所预知,即便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即便我们根本就不愿意知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个浑浑噩噩,沉溺在车库里反反复复看着自己父母和姐姐照片的理查德,在发现那十二张照片之前,我虽已经对自己的命运有一个书面化的抽象认识——就好像很多人都知道自己会和大部分人一样,平凡的活着并最终离去。所谓“活着”无非是一个漫长的,偶尔夹杂着快乐的存在状态——这种对人生的界定是如此笼统,以至于根本等于不知道,而这种不够深刻的自我认知很可能来自于懦弱的逃避,我们并不想知道所有我们本来就应该知道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当我无意中发现了多年前在一次生日宴会上自己和家人的留念照片后,我才突然觉得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和这些亲人一样,只存在于照片之中,成为他人的一段记忆,只能是一段记忆而已。而当我多情地想要回忆此生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无法用一个词、一句话、一篇文章、一本书、乐符、绘画,或者任何形式来总结和概括。每一段具体的时光都离我而去,我对自己本就注定的未来感到恐惧,更对自己如何成为今天这样一个“我”感到迷惑。这种情感或许一直隐喻在生命的诸多表征之中,是挚爱之人的照片,瞬间塑造(或者是激发)出了另外一个我,让我带着勇敢,站在被自己遗忘的那份真相面前。
在2009 年12 月7 日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获奖者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在演讲词里讲述了一个有关她家人的影像故事:
我的外公外婆还有一个儿子叫马茨。20 世纪30 年代的时候他们把他送到提米苏拉去学习商业。那个学校里有德国来的老师,是真正的纳粹。马茨可能一面受到商人的训练,而更主要的是被培养成一个纳粹分子,按部就班地洗脑子…… 我的外婆在抽屉最深处保存了她儿子马茨的两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