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本名为《被钉上的嘴》的书里看到这张照片的，作者是一个叫马萨琳娜·班若的法国女性，这位作者对于我而言非常陌生，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对于“密特朗”这个名字也只停留在法国总统的简单认知层面，但这张印刷在书中开篇第一页的照片却非常吸引我，在照片的旁边只写了短短的一行说明文字：这是小时候与父亲密特朗总统的合影。我从一个读者的角度来猜疑，这本书的开篇用这样一张照片一定是有所指的，因为我相信马萨琳娜和父亲密特朗有无数传统而幸福的照片，但显然它们都和此书的基调并不一致。

这是一本马萨琳娜的回忆录，全书用日记体的方式记录了她的成长以及对于父亲的点滴回忆。虽是回忆，但几乎支离破碎，翻看完她笔下的文字就会发现全篇都充满着压抑而无力的基调，仿佛成长中与密特朗有关的每一处记忆都刺伤过她的内心，血迹斑斑，哪怕连一些描写幸福和快乐的词句，读后也都让人感到难过。

在《被盯住的嘴》的开篇就这样写道：

在我的户籍卡上，他（注：指父亲密特朗）写下的是马萨琳娜。他的创造，他的签名，他的姓氏于是毫无用处……叫自己的姓氏就是叫他的姓氏，有些姓氏就是这样，具有某种非常神秘的因缘，而我们却不把他们挂在嘴边，即便是最熟悉的姓氏，即便这些姓氏应该对你有所定义。于是我们便换一个。开始时只是游戏，接着就成为习惯，甚至能成为一种疾病……我的第二个名字是玛丽，圣女的名字，同时也代表秘密的命运。

马萨琳娜作为私生子的事实一直是一个国家机密，因为父亲的特殊身份，从她出生的那刻起就注定要过一种隐藏的生活，她不能冠以密特朗的姓氏，因为她的诞生并不光彩。第一家庭对她和她母亲——安娜·班若的存在选择不发表意见，而法国民众对这位曾连任两届法兰西共和国总统的男人，竟然会长期背着妻子与情人私会，还养育了一个孩子也曾唏嘘不已。

我可能永远也体会不到马萨琳娜的痛苦，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天然具有一个醒目的姓氏，有一个真实存在并且给予我爱的父亲，这是天下所有孩子天然享有的一种终身福利。但那张她和密特朗牵手在一起的照片，带领我站在马萨琳娜的角度来理解她的内心世界。在照片中，马萨琳娜的存在是不可争辩的事实，因为她处在画面中心点的位置，而且她的白色与黑暗环境有着极大的亮度对比，因此她在画面中非常醒目，不容被忽视。相比之下，她身旁那个黑色神秘的身影却如此模糊，而他们的前方更是一团未知，黑暗得看不到一点光。写到这让我想起尤金·史密斯（William Eugene Smith）拍摄的那张著名的《乐园之路》：画面中两个孩子同样也是互相搀扶地行走，但黑暗的秘洞和蹒跚难行的小径都已被他们甩在了身后，他们的前方道路平坦，充满希望，树丛低矮，不会遮挡眺望未来的任何视野。这张充满希望的照片拍摄于1945 年，那时的尤金·史密斯刚从冲绳岛的激战中恢复过来不久，这张照片被誉为最具有尤金·史密斯人道主义摄影美学气息的典范之作，它如此光明、积极、充满力量，象征着尤金·史密斯走出困境后怀揣着一份面对未来艰难险阻的信心与勇气。

与之对比，密特朗与马萨琳娜的照片则让观看者对他们的未来有一份隐忧。那画面中醒目的栏杆，围困起的更像是传统社会的道德准则，冰冷又僵硬地提醒着一个私生女的不合法性，它成为马萨琳娜成长过程中抹不去的印记，处处丈量着她的行为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