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记得失去她后的三年里,即便是我在黑暗中起来撒尿时,她也始终是我念念不忘的;即便在凌晨四点钟,站在马桶前有八分之七的睡意,但八分之一的清醒是在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康秀拉,康秀拉,康秀拉,每次起来我都是这样,而这是她给我造成的,请注意,没有用语言,她通过纯真完美的身体完成了这一切……
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在《垂死的肉身》(The Dying Animal)里这样描写。大学的文学教授大卫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小38 岁的女学生康秀拉,当这位古巴富裕家庭的女学生第一次出现在大卫的课堂上时,他就知道接下来要与她发生点什么。但他没有想到,与康秀拉的感情给他带来了一段全新的生命历程,就此,他的生命分为了两段:拥有康秀拉的一段和失去康秀拉的一段。
他独爱她的身体:
我所见过最好看的乳房——我出生于,请记住,1930 年;迄今为止,我已见过不少乳房,这对乳房浑圆、丰满、完美……你知道吗?你拥有我从未见过的最美的乳房。
大卫为什么会爱上康秀拉?这绝非因为简单的肉体的吸引,更不是想通过年纪尚轻的女性来标榜自己还没有年迈,大卫非常清楚自己在年轻貌美的女学生面前是怎么样一种弱势,来自年龄的弱势:
别误解我,这并不是说通过一个康秀拉你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你还能再一次焕发青春……
一切都准确无误地表明二十四岁的是她而不是你。假如你感到自己又年轻了,那你肯定是个笨蛋。你绝不是感到年轻,而是痛切地感觉到她的无限未来和你自己的有限未来,你甚至更为痛切地感觉到你的每一点体面都已丧失殆尽。
带给大卫的最大痛苦是无法与康秀拉分享未来,他会老去,而她还活着,总有一天,一个年轻的男人会牵着她的手,而他的手则会无力地放在医院的病床上,上面插着各种医用针头。疼痛,不光是因为冰冷的器械进入了他的体内,更因为自己必然会老的事实。康秀拉就像一个活的挂历本,残酷地警示着他们之间那不可调和的38 岁:
对于那些还没有年老的人,年老意味着你的过去时,但是年老还意味着尽管如此、除此之外、还有超越你的过去时、你的现在时……你极为痛苦地感到了自己年老,不过以一种新的方式。
文学里总提到“拥有”,这个词如此感性迷人,可实在想来却是一种绝对的奢望。谁能真正拥有谁呢?或许就应了那句话:“人终究是孤独的个体”。这句话不是在粉饰孤独本身,而是在说我们没法与他人分享完整的自我:孩子没办法经历父母的青春;爱人们也往往单独地提前离去;父母心中子女永远只是一个没长大孩子,因为子女无法与他们交换自己成长后的信息;连我们自身都会被社会的束缚而隐藏一部分自己……每一个人都只能存在于对方生命中的某一个阶段,不可能获得对方的整个人生。这种无法完全拥有康秀拉的痛苦折磨着大卫,他受着嫉妒、焦灼、猜疑的煎熬,渴望占有康秀拉的每一寸皮肤,每一点过去,他需要完全掌控她的一切,在与康秀拉在一起的有限的时光里,大卫——这个文化名人,每周都在电视上品头论足艺术美学观点,极富涵养的老人变成了一个蛮横、贪婪、放纵的孩子,与康秀拉的性事则成为他报复死亡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