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摄影术的复仇(16)

光的喜剧 作者:袁洁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摄影部前部长约翰? 萨考夫斯基(John Szarkowski)曾对业余摄影师有一段精辟的描述:

业余爱好者这个词有两层意义。就其古典意义来说,它表示的是与专业人士相反的意思,指的是那些为了爱好而不是为了这个世界有可能给予的奖赏而沉湎于问题之中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业余爱好者)这个词经常指的是在某个领域中最纯粹的实践者。摄影史上许多最伟大的人物都曾经是纯粹如春天的番红花那样的业余爱好者,而另外有许多人虽然在工作日里为钱奔忙,但在周末从事自己的爱好时干得最出色。

在摄影的功能不断被扩大的今天,摄影成为一种疗伤的手段和一种美育的途径,摄影开始在人类社会里扮演起全新的角色,人们从照片中获得知识,获得抚慰,获得欢乐……当摄影变得越来越丰富的时候,也意味着试图总结摄影、找到一个评判其好坏的审美准则越来越困难。以至于罗兰? 巴特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同样恼火:

我看到的是我喜欢的物品、心爱的人,但是有个讨厌的声音(科学的声音)这时会用严厉的语调对我说:“回到真正的‘摄影’上去吧,你现在所看到并使你感到痛苦的,属于那类‘摄影爱好者’的作品…… 面对某些照片,我希望自己是野蛮人,没有文化。

假设让我们先抛弃有关摄影自身语言的评判,再抛弃以社会学或者美学的角度对摄影的限定,最后抛弃“大众与精英”、“传统与现代”、“科学与艺术”这一对对与摄影发生瓜葛的时髦词汇,让我们成为一个罗兰?巴特口中那个毫不专业的“野蛮人”,以一个爱好者的业余角度来观看一张照片,那么摄影还剩下什么?

很多人试图总结摄影,拿它与其他艺术语言来比较,我觉得摄影其实很像中国的书法,人人都会写字,小学生也有资格拿起毛笔,但并非人人都是大书法家,而这并不妨碍书法艺术的平民包容与博大精深。有众多受众群的书法和摄影很像:一开始写字,我们都小心谨慎,一笔一画,按照最保守的方式从楷书的描红练起,这就好比作为一个摄影入门者,规矩地学习调焦和曝光,克制地调配冲印药剂的化学比例……而人们熟练了这些基本的技法后便开始渴望涉及挥墨磅礴的草书,这如同为了让自己的摄影看起来更专业,人们开始寻找更加专业的解决之道。比如,研究经典的大师案例,学习摄影的隐喻,尝试古法摄影术,或者了解摄影发展史,等等。在一个人热爱一个事物从感性的初衷上升到理性的研究后,他俨然已经开始扮演起了严肃而紧张的角色,这个专业的形象让他内心之中觉得自己离摄影更近。但真正好的书法其实是回归到原点,好的摄影也应该如此。中国书法名帖大都是一些生活的片段,在古代,这些只字片语其实就是文人之间随意轻松的一些小纸条,好似今天微博时代的一条回帖。只有去除了形式的附庸,不再固执于制造视觉审美的陷阱,才有了弘一法师圆寂前演绎出的书法终点。“悲欣交集”这四个字初看时并不美,甚至有些丑怪,好似不会书法的小孩在歪歪扭扭地乱涂,中国古代的书法理论家孙过庭曾这样来总结书法的三个境界: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平铺直叙、不加修饰的“悲欣交集”是一段用毛笔挥毫出的人生苦旅,像一个最终的定义,它返璞归真,立在那里,也因此无须再用言语说什么了。而这种“无法评说”可能就是抛开那些摄影的限定条件后,一幅好作品所应剩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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