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鳖精”学会这门手艺后,倒不大去用。有时兴致来了,到水塘边跺一脚捡两个老鳖上来看看。他不喜欢吃鳖,他喜欢捕。他的快乐都在看水色、巡塘、跺脚上。捕上来如果看到熟人就送给人家,遇不到人就放掉了,像扔土坷垃一样扔到水里。解放后,他家被土改了。地和油坊都分了,他也不再是少东家了。过去逮鳖的时候,还有个人跟在后面帮他拿东西,从水里上来的时候,仆人马上递一块干毛巾给他擦手,帮他掸身上的草茎、泥块。现在仆人自己家都有地了,看见他不敢跟他说话,就垂着手站在一边,他也低着头,装着没看见。
后来乡下世道艰难了,买卖也不让做了,原来他还可以靠着镇上出租的茶酒馆过日子,眼看着就吃不上饭了。但他念过书,知识就是力量呀!他用肥皂刻了一方乡政府的印章,自己给自己推荐出去工作了。他想离家远一点,越远越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找了一张地图闭着眼睛指。指到哪里是哪里,一指,哦,是重庆。那就到重庆去好了。
时也!运也!命也!“鳖精”在重庆混得不错。组织上考虑让他入党。“鳖精”害怕,一再推诿说:“我哪里够格!我还要严格要求自己,等达到标准我再申请。”第一年是这样,第二年还是这样。厂里人都说“鳖精”是个好人,识大体知进退。这样的人不进组织谁进?大家都努力推荐他,他红着脸力辞,说还要努力。明年吧,明年一准主动找书记。他请了几个介绍人喝酒,说明年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鳖精”小心到让别人生疑心了,派人去外调,那不什么都明白了!还是他人缘好,没送他坐班房。只是开除了工作,变成一个地道的农民了。
一九六零年我们当地饿死很多人。“鳖精”家一个人都没饿死,就仗着这门手艺。他家天天吃老鳖,烀着吃,炖着吃,炒着吃,蒸着吃。一天三餐,都让老鳖给吃惨了。据他儿子说,他跟老鳖对视一眼都会吐,一辈子都不想吃鳖了。他在学校胆子很小,别人把拳头一举,他就把头缩起来。看看周围没人了,大概没有什么危险了,才慢慢把头伸出来念书,发呆,盯着墙上的蜘蛛网看半天。网上一只蟢子正在结网,风吹破蛛网的一角,它从东边连连,西边连连。好多人说吃什么补什么,“鳖精”的儿子吃老鳖吃多了,连起、立、坐、卧也像一只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