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夜长,喜欢读两本破书的人有个毛病。夜里想讲讲,白天想躺躺。忽然抬起头一看钟,快一点了。想睡觉又觉得胃里空落落的,不吃点东西这漫漫长夜怎么打发嘛。煎、炒、烹、炸嫌麻烦,泡碗面卧个鸡蛋,一顿两顿还行,久了,嘴里要淡出鸟来。过去冬天夜里有走街串巷挑担卖夜宵的,现在说起来有点像白头宫女说玄宗,好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小贩天擦黑出来,在街口站站,巷尾站站。支一两张小桌子,把矿石灯点上。矿石灯燃烧时会散发出一股臭气。这不是上人的时候,老板抱着膝盖,嘴里叼着香烟,烟灰自落,一副很超然的样子。他们的生意要到九点十点钟以后才会好。
照顾他们生意的人,有下夜班的工人,有打麻将晚归的闲汉,也有痴男怨女,当然也有馋人。人在家中坐,梆从天上来。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梆子“嗒—嗒”的声音,嘴里立刻想吃点什么,不然就有点活不下去的样子。从楼上伸出头来喊:“卖馄饨的,来一碗馄饨!”挑担子的立刻把挑子放下来,立在楼下等。楼梯里“扑通扑通”地响,然后是“轰隆”一声,然后一个搪瓷缸盖子从楼道里滚出来,先于人到摊子前。老板捡起盖子静静地等着人出来。最后是人出来了,一只手端着没了盖的搪瓷杯,一边呼痛一边喊曰:“来两碗!哎哟妈!差点摔死了!”馄饨下好了,老板问:“胡椒撒点吗?”“葱花要不要?”端着搪瓷缸一拐一拐往楼上去,公母俩在台灯的一圈黄晕晕的光中头抵头吃馄饨,像密谋什么似的吃喝着。过了一会,听到楼下安庆腔调的叫卖声:“—馄饨水饺来—馄饨水饺来!”有一次晚上我喝多了酒,晃到家里快十二点了。看到馄饨摊子上老板垂头而睡,心想给他发个利市吧!
我说:“老板!来碗馄饨—”他在睡梦中睁开眼睛说:“哦哦,大碗小碗?”“小碗,多放汤!”馄饨下好后,他小心地把碗放在桌子上说:“烫,吹吹。”我一边用勺子在碗里搅着,一边跟他闲聊。我问他:“怎么安庆有那么多做馄饨的?跟福建千里香馄饨有什么关系吗?”老板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侧过身来诡秘地跟我说:“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跟人家说哦!千里香馄饨跟安庆馄饨师出一门,都是从安庆开枝散叶传出来的。话说明朝万历年间,安庆府有兄弟两人,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家里都讲究吃喝。家里养的有手艺极精的家厨,荤的讲究吃‘鞭杆黄鳝马蹄鳖’,素的讲究吃‘杨花萝卜花下藕’。更有一门手艺是街上饭馆望尘莫及的,就是捏馄饨,小馄饨捏得像水晶似的,皮薄得像纸一样。荤馅的从外面看粉嘟嘟的,素馅绿莹莹的。后来家里老爷不知道怎么恶了九千岁魏忠贤,满门抄斩。家里上下八百多口就跑出兄弟两个,这兄弟两个除了吃,旁的手艺也不会呀!哦,会捏个馄饨。老大、老二远走江湖避风头。就靠这门手艺在外面糊生活,后来老二走散了,不知道怎么跑到福建去了,开了个小店叫‘千里香’。
“后来朝廷给他们平反昭雪了,老大回到安庆,除了做馄饨,另外还学了一门手艺就是做包子。早上做包子,晚上做馄饨。你看现在全国做包子的大部分都是安庆人吧!你不要小看我这个担子,西边到过青海,南边到过深圳,东边到过上海,北边到过北京。现在我老了,懒得跑了。儿子在合肥做包子,也买了房子。我现在白天帮他看看小孩,晚上出来找两个,自己零花花,也贴补贴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