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再度搜查箱子并再次翻阅手稿的军官,甚至并未发现比亚斯特的长诗不在了,而他一旦发现长诗丢失,便会断定我们已经做了手脚。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建议我不要收拾房间,她的英明主意奏效了,如果我把文件装进箱子,这位契卡人员就会起疑心的。
比亚斯特的两部长诗篇幅很大,只好用菜篮子把它们运出去。这两部长诗被分成多个被称为“片断”的章节。奥·曼很喜欢这两部长诗,或许是因为合法的妻子们在其中遭到了诅咒。比亚斯特将妻子称为“已婚女”,他不愿与妻子生活在一起。几乎是从刚刚身陷一个虽然狭小、但却正常的住宅时起,奥·曼就同样想反抗家庭生活的重负,于是便对比亚斯特赞不绝口。见他喜形于色,我便问道:“谁是你的已婚女呢?难道是我吗?”
试想一下,我们也可能会拥有这样一种伴有心碎、丑闻和离婚的普通生活!世上总有一些疯子,他们不知道这就是正常的人类生活,不知道应该全力以赴地追求这样的生活。为了这样的悲喜剧是值得付出一切的!
比亚斯特把两部长诗交给我保管,长诗是手抄本,用打字机打印很贵,我们和他都出不起钱。这是唯一一份古人所言的“抄本”。我竭力想让比亚斯特明白,我这里是最不安全的存放地,可他就是不信。他在流放归来后感到,我们这个风平浪静、万事如意的家简直就是一座要塞。看到比亚斯特的“片断”被那位夜间来客拿在手中,奥·曼惋惜不已,痛苦地叹息了一声:该怎么向比亚斯特交代啊!这时我突然“产生一股力量”,就像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说的那样,我要把长诗从那位军官处夺回来,给子孙后代留下这些对“已婚女”的诅咒和对婚外美女的赞颂,比亚斯特赞颂的都是高个子姑娘,因为他只心仪身材高大的女性。他不久前曾领这样一个高个子姑娘来我们家听他朗诵“片断”。这姑娘是否保存着他的手稿呢?似乎,她感兴趣的并非比亚斯特,而是比亚斯特从国家出版社挣来的拉伯雷作品翻译稿费。我记得,比亚斯特当时曾抱怨他的继女任性,我听说,他的继女如今住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时常很友好地回忆起她那位性格有点古怪的继父。被我抢救下来的比亚斯特长诗现在是否就在她那里呢?
在奥·曼被捕之前就常有民警往我们家跑,因为比亚斯特用我们家的地址在警察局登记,获准在莫斯科逗留数日,以处理他的文学事务。期限一到,他就被逐出这座禁止他继续出入的城市,去往为他指定的地区。我们被抄家时他恰好离开我们家,这太好了,要不是警察来赶他,他或许会赶上搜查。如果撞上那位“军官”,他或许会和他的手稿一起被带走的。他很走运。比亚斯特的第二个运气在于,他没有活到第二次大逮捕,在允许他居住的一个叫楚赫洛姆的地方,他死于癌症,死在自家的床上或医院的病床上。和家庭的悲喜剧一样,这也是一种正常的生活,因此也就是幸福。要想理解这一点,还得读完一所硕大的学校。
在奥·曼的诗作中,我们只抢救出不大一摞不同时期的手稿。从那个时候起,这些手稿就再也没有留在家中。我把它们扎成小捆带到沃罗涅日,想修订文本,编出一份未发表诗作的总目。这件工作渐渐地由我和奥·曼一起来做,他突然改变了对手稿和资料的看法。先前,他不愿再看这些东西,总是一副生气的神情,当他见我并未销毁这些手稿,而是将它们放进了妈妈那只黄色的旅行箱。但是在搜查之后他明白了,保存手稿要比保存人更容易一些,于是他不再寄希望于自己的记忆力,众所周知,记忆是会与人一同消亡的。这些手稿中有一部分一直保存至今,但大部分在两次逮捕期间被毁。在我们这个案件的秘密审理中,对于那些他们起先用公文包、后来用麻袋搬走的纸页,他们究竟是如何处置的呢?用不着去猜测那些纸张的命运,当我们还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如何处置人的……那个时代的见证人能活到今天,一札手稿能得以保全,都应被视为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