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元信上还说,春君垂危之时,口嘱儿孙辈:慎侍衰翁,善承色笑,切莫使我生气。我想:远隔千里,不能当面诀别,这是她一生最后的缺恨,叫我用什么方法去报答她呢?我在北平,住了二十多年,雕虫小技,天下知名,所教的门人弟子,遍布南北各省,论理,应该可以自慰的了,但因亲友故旧,在世的已无多人,贤妻又先我而去,有家也归不得,想起来,就不免黯然销魂了。我膝下男子六人,女子六人,儿媳五人,孙曾男女共四十多人,见面不相识的很多。人家都恭维我多寿多男,活到八十岁,不能说不多寿;儿女孙曾一大群,不能说不多男;只是福薄,说来真觉惭愧。
民国三十年(辛巳·1941年),我八十一岁。宝珠随侍我二十多年,勤俭柔顺,始终不倦,春君逝世后,很多亲友,劝我扶正,遂于5月4日,邀请在北平的亲友二十余人,到场作证。先把我一生劳苦省俭,积存下来的一点薄产,分为六股,春君所生三子,分得湖南家乡的田地房屋,宝珠所生三子,分得北平的房屋现款,春君所生的次子良黼,已不在人世,由次儿媳同其子继承。立有关分产业字据,六人各执一份,以资信守。分产竣事后,随即举行扶正典礼,我首先郑重声明:“胡氏宝珠立为继室!”到场的二十多位亲友,都签名盖印。我当着亲友和儿孙等,在族谱上批明:“日后齐氏续谱,照称继室。”宝珠身体素弱,那天十分高兴,招待亲友,直到深夜,毫无倦累神色。
隔不多天,忽有几个日本宪兵,来到我家,看门人尹春如拦阻不及,他们已直闯进来,嘴里说着不甚清楚的中国话,说是:“要找齐老头儿。”我坐在正间的藤椅子上,一声不响,看他们究竟要干些什么,他们问我话,我装得好像一点儿都听不见,他们近我身,我只装没有看见,他们叽哩咕噜,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也就没精打采地走了。事后,有人说:“这是日军特务,派来吓唬人的。”也有人说:“是几个喝醉的酒鬼,存心来捣乱的。”我也不问其究竟如何,只嘱咐尹春如,以后门户,要加倍小心,不可再疏忽,吃此虚惊。
民国三十一年(壬午·1942年),我八十二岁。在七八年前,就已想到:我的岁数,过了古稀之年,桑榆暮景,为日无多,家乡辽远,白云在望,生既难还,死亦难归。北京西郊香山附近,有万安公墓,颇思预置生圹,备作他日葬骨之所,曾请同乡老友汪颂年写了墓碑,又请陈散原、吴北江、杨云史诸位题词做纪念。只是岁月逡巡,因循坐误,香山生圹之事,未曾举办。民国二十五年丙子冬,我又想到埋骨在陶然亭旁边,风景既优美,地点又近便,复有香冢、鹦鹉冢等著名胜迹,后人凭吊,倒也算做佳话。知道你曾替人成全过,就也托你代办一穴,可惜你不久离平南行,因此停顿至今。上年年底,你回平省亲,我跟你谈起旧事,承你厚意,和陶然亭慈悲禅林的主持慈安和尚商妥,慈安愿把亭东空地一段割赠,这真是所谓“高谊如云”的了。正月十三日,同了宝珠,带着幼子,由你陪去,介绍和慈安相晤,谈得非常满意。看了看墓地,高敞向阳,苇塘围绕,确是一块佳域。当下定议。我填了一阕《西江月》的词,后边附有跋语,说:“壬午春正月十又三日,余来陶然亭,住持僧慈安赠妥坟地事,次溪侄,引荐人也,书于词后,以记其事。”但因我的儿孙,大部分都在湖南家乡,万一我死之后,他们不听我话,也许运柩回湘,或是改葬他处,岂不有负初衷,我写一张委托书交你收存,免得他日别生枝节。这样,不仅我百年骸骨,有了归宿,也可算是你我的一段生死交情了。
(次溪按:老人当时写的委托书说:“百年后埋骨于此,虑家人不能遵,以此为证。”我曾请徐石雪丈宗浩,画过一幅《陶然亭白石觅塘图》,名流题词甚多,留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