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力正常的许多学者“闭着眼睛”,倒是双目失明的陈寅恪看得清楚,学术该怎么搞,学人当如何做。他深知“不宗奉马列主义”必被很多人视为离经叛道,不能见容于世,才想到请毛泽东或刘少奇以手谕表示恩准,作挡箭牌。
看得透历史,自有看现实的清醒与深入。明达如陈先生,何尝不知那一纸证明书绝难开出。“牌”未必要得来,“箭”却是要多少有多少,随时伺候。既如此,仍坚持,无非是再次申明自己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并一以贯之其学术研究生涯,至死不渝。
联想到陈先生写过的《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会觉得其要求在表明自己的研究立场时,或许更有一层深意,即要提醒“最高当局”注意,“现在政权”既已开出新中国,国中若仍能为学人留出学术研究的空间,则须遵从最基本的规律,允许乃至倡导学人保持自由思想与独立精神。“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
半个世纪之后,一个引发社会热议的问题是:“我们这么多年里为什么培养不出学术大师?”原因或复杂,答案应简单。陈先生早就说过了。无奈清音独远,庙堂难得一闻,江湖上也不大听得见了。
《陈寅恪的最后20年》,使某些知识分子的最后一段岁月成为观察、研究其人的一个特殊角度和时间单位,在出版选题上开了风气。十年后,中国文史出版社的“长廊与背影”书系面世,诸如《周作人的最后22年》、《傅雷的最后17年》、《梁漱溟的最后32年》、《陈独秀的最后15年》等等。可见此风仍有余绪,只是单纯跟风之作已无多可看。可叹如今,不仅大师清音独远,连能真切记录大师清音之作者也不容乐观。
胡适的“不苟且”
胡适的宽厚能容是出了名的。他主张“宽容比自由还重要”,亦知亦行,一生如此。但在学术研究过程中,他始终守着“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的立场,对欠缺证据的说法寸步不让,以维护心中的学术尊严。
罗尔纲是胡适的门生。1936年夏,罗在《中央日报?史学副刊》发表《清代士大夫好利风气的由来》,该文引申清人管同、郭嵩焘的话作为论断依据。胡适读了该文,非常生气,即写信给罗说:“这种文章是做不得的。这个题目根本就不能成立。管同、郭嵩焘诸人可以随口乱道,??我们做新式史学的人,切不可这样胡乱作概括论断。西汉务利,有何根据?东汉务名,有何根据???治史者可以作大胆的假设,然而决不可作无证据的概论也。”
罗尔纲在《师门五年记》中回忆过这件事,说他读了胡适这封信后,十分感激恩师如此严厉的督责,“一连四个晚上伏在桌上回了一封几十页的长信,向他恳切表白我的感激,汇报我一年来的工作、研究和生活的经过”。这封长信或是出于多年的心情,因为这并非胡适第一次批评罗。更早些时候,罗在《大公报?图书副刊》发表《聊斋文集的稿本及其价值》一文,被恩师看到,当面教训他:“你概括说的都要不得,你的话太武断了。一个人的判断代表他的见解。判断的不易,正如考证不易下结论一样。做文章要站得住。”据罗回忆,那是恩师“第一次严切的教训”。此后,胡适坚持不放过学生的任何一次轻率。罗说:“当我每次发表这种文章的时候,就得到适之师给我严切的教训。”
冯友兰是胡适的同辈。冯曾寄赠自己的《中国哲学史讲义》给胡,胡适从中读出证据的不足,即致信冯说:
偶见一点,不敢不说。你把《老子》归到战国时的作品,自有见地;然讲义中所举三项证据,则殊不足推翻旧说。第一,“孔子以前,无私人著述之事”,此通则有何根据???第二,“《老子》非问答体,故应在《论语》、《孟子》之后”,此说更不能成立。??第三,“《老子》之文为简明之经体,可见其为战国时之作品”,此条更不可解。??怀疑老子,我不敢反对,但你所举的三项,无一能使我心服,故不敢不为它一辩。推翻一个学术史上的重要人物,似不是小事,不可不提出较有根据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