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城北,长城正在一点一点被掩埋掉。一个巨大的明代城堡——镇北台——孤零零地守在地平线上,城墙向西南蜿蜒进入了沙漠地带。这段城墙用夯土筑成,颜色比其基脚部位堆积的沙砾要稍微黑一些。有些地段,整个建筑结构完全消失在沙丘下面。在东面,也就是我的旅途开始的地方,城墙还能衬托出河北大地所具有的永恒的生命力。那儿有质地坚硬的岩石山峦,砖石结构矗立在山巅之上似乎安然无恙。越往西,每走几公里,土质就变得越不稳定,到了最后,在驾驶员看来,整片地都将一点点地流失掉。我从怪石嶙峋的山巅开到干燥的大草原,又来到黄土高原干成齑粉的小山坡上,最终,我来到了一片流沙之上。长城依旧,但它再也诉说不了永恒。鄂尔多斯沙漠在一点一点地向南推进,沙漠中那些震撼人心的明代防御工事不过是一根根线条而已。
在长城的另外一边,人们仍在试图改良那些贫瘠的土地。这样的战役在中国的北方十分普遍——全国土地总面积的四分之一正遭到沙漠化的威胁,沙化地区的总面积目前以每年三千多平方公里的速度向外扩展。联合国最近公布,中国有四亿人口居住的地区目前受到土地沙化的威胁。各级政府在开展各种各样的项目,试图让北方人民的生活具有更多的可持续性,这些项目小至栽种树木,大至灌溉工程。其中最雄心勃勃的,要数长江改道工程。政府看到南方各地充足的水利资源,因而启动了这项耗资上百亿元的工程,计划将南方的部分河水引入北方。不过,这一方法收效如何,尚不明了。到最后,把水输送到北方可能毫无意义,因为那些地方的年轻人大多去了南方。
在中国,北方有些地区本来不应有农民在此定居,鄂尔多斯便是其中之一。古时候,在这一地区居住的,只有游牧部落。但是在19世纪,由于贫困,由于战争,一些汉人逐渐北迁,当起了先遣队。1949年,全国解放以后,共产党领导的政权鼓励人们大量地迁到长城的另外一边定居,他们希望中原的农耕方式在榆林以北的沙漠地区发扬光大。在不同时期里,他们开展了各种各样的运动,发动人们植树种草,甚至种水稻,当地本不多见的小河流和小湖泊被改成了灌溉工程。无一例外,当地的原住民——多是蒙古族牧民们——一直反对这样的工程项目。他们向当地干部提出拒绝参加劳动的要求,不过,政治自有它横扫一切的经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文化大革命”的热潮之下,当地一个叫作乌审旗的地方被作为模范公社,在全国进行宣传。其他的沙漠地区要学习他们的榜样做法,挖掘灌溉水渠,种植稻谷。可是,到了80年代,十分明显,乌审旗所进行的种种努力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在人口增长和非本土庄稼的双重因素作用下,这一地区宝贵的水资源迅速枯竭。
近年来,当地政府采取了全新的策略。人们放弃了水稻种植,改种柳树,然后用柳树叶子来饲养绵羊。他们把这种模式叫作“空中草场”——采下的柳叶直接作为绵羊的饲料,柳树本身还能起到阻止沙漠面积扩大的作用。这种做法的作用体现在好几个方面: 全旗的农业用地占土地总面积的比例持续保持在百分之十左右,当地的牧民们也能够进一步扩大饲养规模。我到一户蒙古人家中进行了参观,他们总共饲养了两百头绵羊。“一切都好多了,”这家的男主人说,“买粮食、买衣服都容易多了。”他讲普通话,但不太流利。他告诉我,他从小就在蒙古包里长大。现在,他住进了砖房,墙上贴着两张画报,一张印着法拉利蒙代尔汽车的画报,另一张是哈雷戴维森摩托车的画报。墙上还挂着一幅中国地图,两幅成吉思汗画像,一个神龛里放着毛主席的画像。我问他这个神龛是怎么回事,男主人回答说:“毛泽东解放了我们,是伟大的领袖,是个好人。”他接着说,所有真正的蒙古人都挂成吉思汗的画像。另一面墙上,是政府颁发的奖状,镶嵌在镜框中,表彰他在1997年3月20日缴纳税金的行为。在农民家里,我经常看到类似的奖状——有时候人们会因为保持居家整洁而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