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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问先生说,人世间有一种东西你永远无知,但越是无知,你越是渴望知道,然而,最终你还是无知。那就是命运。
夏好问夏木先生的爷爷是一位进士,但也只是在京城谋得一闲职,后专攻语言学,也有一些名气。他父亲时科举废去,在爷爷的努力下,先在报社工作,后去了一所大学教语言学。在爷爷和父亲的心目中,语言乃神授,有神圣在,有深义在,岂是一般人能持之。维新变法以后,梁启超和鲁迅等提倡白话文,他们父子却钟爱文言文。所以,小时候除了要背四书五经外,还要把 《 说文解字 》 倒背如流。爷爷在王国维跳湖自杀后,得了抑郁症,终于在夏木十五岁那年死去。父亲在大学里教书,著书立说,老是与新派人物唱对台戏,公开反对共产党。到国民党请他去台湾时,他又坚决不离开大陆。共产党得了天下,还是请他到大学里教书。他从此不骂共产党,只反对白话文和简化汉字。夏木十三岁那年,爷爷似乎预感到自己和整个家庭的某种不幸,在一天夜里,一边咳嗽一边用周易卦术把家里每个人的命运算了一遍。爷爷对父亲说,夏家将来可能有难,尽可能地让大家远离京城,尽可能地隐姓埋名,不要告诉与夏家的关系,或许还能躲过。爷爷对他说,夏木,你要记住爷爷的话,这一生能不写文章就不要写了,你的难与文章有关系啊。
没有人将爷爷的话当真。两年后,爷爷去世。又过了几年,夏木大学毕业。那时,正好赶上国家号召支边,夏木有去大西北的迫切愿望,便与父亲谈。父亲也许是蓦然间想到了爷爷的叮咛,便同意了。
二十岁的夏木坐着火车几经周折到了西安,他便不想再走了,但是,过了几天,上面来人告诉他,他被分配到了兰州市的西远大学。他只好辗转再到兰州。那时的兰州很小,黄河显得那样浩大。他坐着马车又走了大半天路才到西远大学。根据父亲的叮咛,他没有向谁说起自己的父亲和爷爷。按照学校规定,刚毕业的大学生必须做三年的助教才能上讲台上课,他只能给老师拿教案端茶杯擦黑板。给他指导的教授是彭清扬,当时的系主任,著名的先秦文学专家。他拜其为师。因为空余时间多,他看的闲书也多,还喜欢上了当代文学和哲学。一混杂,思想便活跃,于是,写了一首小诗 《 怀古杂章 》,大意是怀念先秦时期那种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时代,在那时,那些大学者人人都是世界公民,不单单是个中国人。谁知,就是这首对谁都没有冒犯的小诗改写了他的命运。他成了右派,被送往河西走廊一个叫双子沟的地方改造。彭教授也因为一些文章成了右派,与他同到双子沟。当他们坐着火车被送往双子沟的路上时,他看到茫茫戈壁那亘古的荒原。下了火车,又被大卡车接上,一路尘土飞扬地走着。醒来看看,要么是小青石子铺到天边的无边戈壁,要么就是荒草丛生、横亘千载的小丘陵。
他们终于到了一个荒凉得无法再荒凉的地方。那里已经有几千人在等着,都是些知识分子或国家机关里有问题的人,还有小孩。广播里天天播放着他们要做的事。他明白了,国家想在那里建设中国最大的农场,本来还有一批军队要来这里,但有一些原因军队暂时不能来了,现在调来的苦力除了这些右派外暂时没有其他人了。夏木和彭清扬被安排在一起。他们先是住在帐篷里,但那里的风很大,晚上大家都冻得睡不着觉,好多人感冒了。农场管委会的人骂他们,让他们赶紧挖地窑住进去。第二天,大家便拼命挖。感冒的人也拼命地出汗,结果感冒也好一些了。两天后,他们住进了地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