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首先是跟着钟老汉去放羊,在阳光下将自己晒得黝黑黝黑,看上去有些农民的沧桑了,但一个冬天的冬眠,他又变成了北京人,脸色又白皙起来,眼睛里的那种睿智忽闪忽闪的。这哪里是一个农民才有的眼睛啊!邻居一个姑娘有一次开玩笑地说,夏姐夫哪里像个男人,简直就像个姑娘,你看那皮肤,白不说还有些嫩呢,我们姑娘都不敢往他跟前去,一去就觉得自己连姑娘都不是了。
他学不会,他哪里会骂出这样的语言来。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在村里人习以为常的话,但对他来说,就是隔着千里万里。他进入不了他们的语言圈。
不仅是土地、语言,还有风俗,也有它的独立性和封闭性。你只有目睹,却无法进入。他记得本来刚到柳营村时,附近还有很多烟雾缭绕的庙。老人们总是要到庙里去磕头、烧香、拜佛,为那无望的命运一次又一次地请求神灵照顾。还有家谱和祖庙。一到重要的节日,钟书记将用权力夺回来的钟家家谱庄严地摆放在正房的八仙桌,点上三根清香,他则坐在附近的桌子旁或是火炉旁,掏出香烟给一位又一位来跪拜先人的族人发着,满脸的笑容,好像人们在给他跪拜,而不是祖先。过年的时候,他还拿来散酒,请村里的老人们坐在一起喝上几杯。
然而,不久,这一切都成了“四旧”的内容。那些庙宇在老人们绝望的眼神中一间间倒塌,诸神终于从大地上撤走。人把自己矗立于上。诸神之间的战争结束后,人与人的战争便来临。幸亏那时还没有人知道夏忠的身世,所有的运动都与他擦身而过,而他在荒原上赶着羊群无尽地流浪。
那本发旧的甚至有些肮脏的族谱据钟书记自己说已经烧毁了,人们也的确看见他将一本厚厚的发旧的东西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