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古老的习俗都似乎不存在了,新的世界开始了。
然而,他发现一切照旧。人们不再向神汇报自己的苦难了,但要向一个人早请示晚汇报。那些庙宇不存在了,但一个人的画像贴在了每个人的家里。这就是老百姓认为的新神。这些新神仍然可以击败冥冥中的命运,给人类带来新的命运。所以,在老百姓的眼里,他们依然不是与他一样的人。
不久,人们发现,这些神与原来的神的确是不同的。他们暗地里又开始信仰旧的诸神。比如,有一天,小伟超感冒发烧,一直不退。他岳父便骑着自行车乘黑去了徐三爷的家里,然后他岳父买来了黄纸、白纸、黑纸、蓝纸、红纸,让岳母剪成了各种兽形和一个人形,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烧到了马路上。不可思议的是第二天早上,他可爱的儿子——不如说是钟书记亲爱的儿子或孙子 ( 怎么叫只是一个形式 ) 终于好转了。夏忠第一次觉得这世上的确有看不见的存在。
又一年冬天,岳母突然病倒,县城医院的那些赤脚医生们聚集在一起,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者说是一个不同意另一个的意见,于是,他们说,这个病人没救了,三五天或是一个月之内就要断气了。这个时候,没有人相信医生的胡言乱语,岳父更是不信。他深夜请来徐三爷做法事,徐三爷说这一次他没能力,他的法力不够。夏忠觉得就像是游戏一样。岳父第二天去了城南,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位老人,是另一位神通广大的世外高人。仍然是深夜,但仍然无力回天。所有的人都几乎放弃了,夏忠觉得就应该信医生的,然而,岳父还是没有放弃。在一个清晨,他叫上夏忠出了趟远门。他们坐了车,前后倒了六次,整整坐了两天两夜终于来到一个山区。岳父拿出香烟和一些粮票,找来了一顶很小的被称为轿子的东西,由两个人抬着,岳父跪在下面,他也莫名地跪在下面。岳父尚未开口,那顶轿子在两个轿夫的支撑下写下了一个药方。最后,那顶轿子还说,岳父家的坟里进了水,让他去把坟里的水清理干净。最后,岳父心悦诚服地问道,老人家 ( 那地方的人把那顶轿子里的神叫老人家 ),问一下子嗣。轿子写了个“三”。他明白了。夏忠却不明白。一路上,老迈的岳父对他讲了这里的神的神奇,但他就是不信。然而,也许是巧合,总之,岳母吃了那个药方上的十服药后奇迹般地好转。更巧合的是,他和岳父以及钟老汉在深夜挖开祖坟后真的发现坟里进了水。数年之后,更巧合的是,他真的生下了三个儿子,而要再生时就迎来了计划生育。一切都那样神奇。
他仍然不信。他与岳父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尽管他们天天在一起吃饭,说话,但他们各自的内心知道,谁也无法说服谁。
等到家人不幸后的第二年,好心的岳父怀着恳切之情再次提出让他去当小学老师时,他仍然不愿意,但最终他还是答应了,因为自己的大儿子快要上小学了。怀着私人和对整个乡村的不信任,他拿起了教鞭。也就是从那一天,他从乡村开始慢慢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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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爱着荒原。当火车第一次将他从北京送到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西北时,他看到了几亿年前就横亘的时光,他差点叫起来。父亲不知道,正是他随意置于书房的那些师长王国维、罗振玉、陈寅恪、王仁俊的书吸引了他,更何况他喜欢的历史也是先秦至隋唐,有一个古老的王国值得他去研读细究,值得他将此生的鲜血渗进那斑驳记忆。流沙坠简,弱水流沙,他能听到,能看到,那样富有诗意!大漠驼铃,古道丝绸,他仍然能看到那些头裹白布的神秘旅客行走呢!海市蜃楼,楼兰古国……只要他闭上眼睛,一切被岁月关闭的美梦都向他打开。
在一种难以想象的冲动下,他西行至兰州市。然而,当他发现他仅仅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时便绝望了,离敦煌竟然还有一千多公里。
那条从西周时开始渐渐清晰起来的古国之路如今还在他的想象中,但就在脚下。他就此止步了。他曾幻想过去敦煌考察。